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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言水浒01:林冲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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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暗黑山老妖  ||  来源:天涯

11

平心而论,高俅的儿子在东京的衙内里边素质算是比较高的。

他起码不飚车不吸毒,不用公款去辽国留学,不担任任何商行的名誉掌柜。

对于最后一条,东京市民尤其感到欣慰。

要知道当年号称“鞠躬尽瘁死而后已”的王安石相公儿子的名下多了一个棺材铺,半个东京的街道干部都被动员起来,挨家挨户做工作:

买个吧,这东西你早晚用得着啊。

不买的话,你马上就用得着了……

因此,虽然高衙内喜欢在大街上调戏妇女,但只要你不上街他就拿你没办法,老百姓总有个地方躲着。

大家都感恩戴德,简直要给他送锦旗了。

除此之外,这人还学识渊博,精通哲学。

那天在大相国寺门口,他口若悬河,免费给林冲讲授了很多人生哲理。

除了“你算个屁”之外,还有“教头?教头只是我爸的一条狗”、“先回家把东京话练好再出来叫唤”、“玩你老婆是看得起你”等等,使得林冲几乎忍不住要给他一拳。

然而高衙内的另一条教诲使得他改变了主意。

他说你要是不想干了呢,打我也行。

如前所述,林冲买房子给自己带来不少不便。

但最大的副作用还不是经济上的。

自打知道卖房的洪福禅院只是大相国寺的一小部分起,林冲就一直处处小心做人,生怕失业。

虽说当年在武学(军校)的时候他强迫自己安分守己,以免被开除;没拿到东京户口的时候也忍气吞声,以免被遣返……但那些恐惧至少是有时限的。

现在他越发感觉房子像一个坠着大铁球的狗链牢牢拴在脖子上,从此一辈子挣脱不掉。

顺便说一句,大相国寺其他几个部门分别是:

负责放贷的普济禅院,

负责收贷的金刚禅院,

负责审查财政状况的天王禅院,

以及负责征地、收房、赶人的菜园子。

一条龙服务啊。

作为一个尸位素餐又怕丢饭碗的员工,林冲在单位见了顶头上司就像老鼠见了猫。

当然了,尸位素餐的不只是他一个,他们单位有八十多万个,因此林冲的这种恐惧纯属心理问题。

都教头五十来岁,胖得像桶一样,但是脚下轻功很好,能让每个下属无时无刻不感觉到他从背后射来的温暖的目光。

林冲经常试着媚笑着讨好他,但是没有任何效果。

都教头平日不苟言笑,除了见到上级以及活宝陆谦,看谁都冷若冰霜。

二十八号上午林冲本来想点个卯然后溜出去处理点私事,没想到有人通知说都教头找他,他赶紧放下茶缸,抖擞精神赶去。

由于事先在公厕论坛上看到一些小道消息,一路上林冲心里不停打鼓:

——听说今年又要裁军,不会是要我走人吧?

——不会,一共两个枪棒教头……

——不好说,这年头谁还指望禁军打仗啊。

——你可是正经八百的东京武学(军校)高材生啊……

——听说都教头小舅子科举失败了……

还没见到都教头,他就已经满头冷汗了。

说实话,林冲这幅嘴脸十足可怜。

他后来自己也承认,在东京那几年,他不怕死,只怕丢了饭碗。

因为饭碗没了房子也就没了,消息传回老家去将造成灾难性的结果,比死可怕多了。

在乡村生活过的朋友都知道,那里的一些中老年妇女不买手机不玩微博,但是小道消息在她们中间传播速度比光速都快。

这样的话他们一家子都将成为十里八乡的笑柄。

林冲宁肯像狗一样活一辈子也不肯接受这样的结局。

12

事实证明,那天是一场虚惊,都教头没有让他滚蛋,只是介绍了两个陌生人。

“这两位是京城巡卒。他们有些问题要问你。”

京城巡卒林冲知道,这是当年王安石相公设立的机构,专门负责在街头转悠,纠察反变法言论;后来就成了专门的特务机构,主抓反间谍。

这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林冲糊涂了。

两位巡卒拐弯抹角地向他提出一些奇怪的问题。

你有没有不良嗜好?

你有没有去过江南?

你有没有拜过菩萨?

你们家远亲中有没有姓方的?

……

回到自己办公室,林冲依然满头雾水,于是他去厕所蹲着打听。

那时候的论坛不光有文字板块,两个临坑的人交头接耳,音质比YY频道还好。

但是他腿都蹲麻了也什么答案都没得到。

禁军作为保密单位,对论坛控制很严。

为了杜绝徇私枉法,朝廷特地从西军(可以理解为北宋的一个军区,驻地在今天陕西甘肃一带)调来哨兵,每个蹲坑前边站一个,发现有不良信息就立刻喝止。

林冲的问题有不少人曾想积极回答,但是都被哨兵的用凄厉的兰州口音制止。

回帖人只好尴尬地笑笑,小声说“兰州烧饼,兰州烧饼”,然后提上裤子走人。

最后还是陆谦悄悄的跟林冲耳语两句,解开了谜团:

原来有人看他一年到头不穿新衣服就偷偷地向上面打了小报告,说他吃五石散。

五石散是晋代的毒品,俗称“白面”,北宋时依然没有绝迹。

这东西吃了据说很爽,会让人产生各种幻觉,觉得自己无所不能,又好像生活在仙境里——总之效果跟看《环球时报》差不多。

但是副作用也很明显:吃了皮肤会发干,崩裂,因此必须穿旧衣服。

“怀疑我吸毒?!”林冲火了。

“别激动,人家也是好意……不光这个,你老不吃肉,也有人打小报告了……”

“我不吃肉关他们什么事?”

陆谦愣了一下,然后又摇着头走开了。

林冲努力了半天,也明白了。

只要你是那个年代的北宋人,就不可能不明白:明教教徒不吃肉。

众所周知,他们早就被朝廷宣布为邪教,除了教主方腊下落不明,其余教徒都在大牢里关着呢。

13

以上的描写可能会有人不信服——大名鼎鼎的豹子头怎么会是这么一副窝囊像呢?

这里我就要说说这个外号是怎么来的。

禁军教头的另一个福利就是午饭比外边便宜。

因此每天林冲一听到午饭的钟声就如同猎豹附身,飞一般超过其他八十万个奔赴食堂的饭桶,抢占窗口并使出千斤坠的功夫,顶住了后边几千人的推力,飞快的浏览当天的饭菜。

“林教头,您又是第一个啊。”大师傅笑呵呵地说。

“来分水煮肉。”他终于下了决心。

一份肉要比素菜贵三倍,要不是为了打破谣言,他才舍不得吃。

林冲小心翼翼的护着打来的饭菜找到空桌,然后一头扎进米饭里,狼吞虎咽。

几年来第一次在单位吃到肉,没法不激动。

不幸的是这种心情不是每个人都能理解的。

“奔跑如猎豹,拱饭如猪头——明白这货为啥人称‘豹子头’了吧?哈哈……”

有同事在旁边小声说,然后传来一阵吃吃的笑声。

林冲对这些嘲笑心知肚明。

因此,虽然后来“豹子头”的大名传遍大江南北,他依然讨厌这个绰号。

我们知道刚从鬼门关回来的求生欲望会空前地强,比如说自杀未遂的人绝不可能立刻自杀第二次,因为人的本能无法承受连续两次的刺激。

当然了,这个例子只能在个人身上成立,不能扩大,否则就没法解释四人帮一伙为什么先搞大跃进紧接着又搞文革。

那天林冲上午被惊吓了一回,下午又一回,差点就真死过去了。

在单位食堂破除了自己明教分子的嫌疑之后,林冲决定回家换身上新衣服,把瘾君子的帽子也摘掉。

不料回到家就看见林夫人脸色铁青地坐在堂屋。

“相国寺来信了,说去年欠的息钱没还交,下个月起,按揭要加两成!”

林冲蒙了。

可能是由于茶喝多了,他的记性开始下降,上午还记得要请假去交钱,但是被领导叫去一谈话,全忘了。

本来每个月只剩一贯多钱,加两成……

他的头都要炸了。

“我早就让你去借点钱把欠的那些个息钱还清,天天说,你就是不去,也不知道你整天在忙些个什么……”

这事的确是林冲的责任,但是他当时又累又气,脾气一下子失控了:

“我在忙些什么?我整天上班,上完班去医院值班,不值班还要去买煤,买米!我整天睡不好觉,舍不得吃肉,今天领导都怀疑我是魔教的!!我忙些什么?!你倒是帮点忙啊!!”

说完这句话林冲就后悔了。

平心而论,林夫人整日里勤俭持家,也是做出了贡献的。

自打结婚起,她夫人就没买过胭脂水粉,衣服也都是夜市上淘来的二手货。

平时侄子出去赶车,侄女出去给人看孩子,家务也都是她在操持,还要负责做饭。

有时候摸着她开始粗糙的双手,林冲就会感到愧疚……

但是众所周知,舌头是人体最难管理的器官。而且论破坏效果,它也名列前茅。

林夫人听罢,眼圈红了,然后一把推开林冲:“你走!你走!今天我去摆摊!不用你帮忙!”

这里说的是他们两口子的另一个副业。

每逢集日,林冲下班后就偷偷摸摸的驾着他那辆山寨马车去大相国寺的集市摆摊,卖点林夫人平时缝制的针头线脑。

当然了,对外他们一直说是去大相国寺上香……

林夫人走后,林冲呆呆地坐在家里。他的脑袋感觉麻麻的,不能思考。

他在椅子上缩成一团,抱着脑袋,想哭却没有力气哭出来。

他不明白,生活怎么会不知不觉成了这个样子。

14

每次林冲痛苦的时候,总会回忆起自己新婚之夜的情景。

他还记得那天自己在喜宴上喝多了,头很晕,在洞房躺在大床上看着天花板不停地傻笑。

林夫人躺在他身边,两颊红润,一脸憧憬,好像看到了美好的明天。

他下意识地紧握着她的手,发誓要让她过上好日子,不让她受委屈。

他还发誓要凭自己的真本事,两年内升到高级教头,然后升都教头、指挥使……

“明天……明天……”

恍惚中,林冲仿佛看到了自己推开家门,妻子放下针线来拥抱他。

正在院子里玩耍的孩子们也跑过来抱着他的腿撒娇……

他嘿嘿的傻笑起来。

他那时万万没想到,五年后,自己的未来会是这个样子。

如今想起那些无知的誓言,林冲觉得无地自容,甚至没有脸继续消沉下去。

他决定要有所作为,于是去单位请了个假,直奔大相国寺。

他要找个关系,看按揭这事还能不能商量。

这个关系刚搭上不久,这么急不可耐地去求人家有点不要脸。

更何况他还空着手——身上那点零钱都给陆谦凑份子了。

但是此时,他已经顾不上脸面了。

好在那人的确够意思,当场拍胸脯:“行!洒家这就去跟金刚禅院的秃驴们说说。”

林冲松了一口气,连连道谢。

不过他心底深处还是在祷告:你最好有你说的那么牛逼。

林冲跟此人相识的过程很偶然,完全是在医院兼职的一个意外收获。

我们知道,北宋是我国文明史的巅峰,医疗体系发达也是表现之一。

大宋时的医院跟今天已经十分接近。

换句话说,如果你想看病,登记、挂号、押金、门诊……二十多道手续一个也不能少。

林冲上班的医院叫“福田院”,是东京第一大国立医院,因此花样就更多,连病房也分三六九等,有钱的住八十平的贵宾间,没钱的住八十人的普通间……规定得井井有条。

然而总有些人想搞特殊。

“流氓!”

有天晚上,正在值夜班的林冲听到有人这么喊道。

他走到走廊里,立刻见识到了什么才是真正的流氓。

只见二十多个浑身纹身的赤膊精壮汉子冲进住院部,中间四人抬着一个担架,上面躺着个浑身花绣的胖大和尚,不住的用关西话大骂:“贼你娘的柳树,这么难拔!”

不管谁想劝住他们先去挂号都是不可能的,因为他们每人手里都有一根粗木棒,看谁不顺眼就照着脑袋上来一下子。打完了还自爆身份:

“挂号?!日你娘的鳖孙才挂号?!俺们师父是大相国寺的菜头!!你们的房子不想要了是吧?!”

他们半道手续都没办、押金也没交,就顺利入住特级病房。

林冲作为夜班唯一的练武人士,被派去伺候这个和尚。

他陪着小心问了几句,才得以把住院表填完。

姓名:鲁智深。

住院理由:椎间盘突出。

致病原因:喝醉了倒拔垂杨柳。

“大师,你拔了棵树?”

“恩,妈的准备活动没做开……”

“我是说,真拔出来了?”

“那还有假?不信你问洒家的徒弟们!”

陪床的一群流氓纷纷翘起大拇指。

“俺们师傅,天生神力!嫌那树上的老鸹窝碍眼,一抱粗的垂杨柳树,当场就拔出来啦!”

“在下东京八十万禁军教头,咳咳,林冲,可否与大师一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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