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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言水浒02:杨志篇(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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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暗黑山老妖  ||  来源: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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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名府留守司司衙。

留守梁世杰今天心情不佳。

他得到岳父蔡京的书信,今年上调回京的事又黄了。

想当初说得好好的,积累几年工作经验,回去起码升到正二品,进入政事堂(中央决策机构)。

然而多年过去,这事还是没有眉目。

按理说,当官当到梁世杰这个份上,应该满足了——大名府是北方重镇,四京之一,在这里当留守,地位远高于一般的知州、太守。

另外他年纪也不大,就算想提升也不用着急。

更何况他爬到这个位置,自己根本没付出过什么努力——当年他只不过休掉发妻,入赘蔡家,丈人打个招呼就把他从一个屁权力都没有的中书舍人(相当于秘书)外放到大名府当了封疆大吏。

然而梁世杰却急不可耐。

他一直没有忘记,当年自己的父亲因为在变法中站错了队,一夜之间被削职流放,自己小小年纪不得不靠偷窃填饱肚子,结果进了监狱,差点被牢头打死。

因此,只要一天没有做到一人之下万人之上,他就没有丝毫的安全感。

岳父在信中说,他调回去的主要阻力在于年齿尚轻,政绩不显,百官不服。

梁中书哼了一声,把书信揉成一团,扔进废纸篓。

“政绩不显?百官不服?放屁!”

他很清楚东京那些混蛋为什么不服:

这些孙子瞧不起他这种靠着老婆的关系爬上来的小人。

人家都是靠亲爹的关系才爬上来的,认为只有这条路才叫光明正大。

平心而论,梁中书在大名府还是做出了不少业绩的。

在他的领导下,大名府犯罪率大大降低;

他还倡导了建炎礼乐,在街头挂满了太祖太宗的画像,斥巨资仿造陈桥显烈观,把大名府变成了一座红色的都市,使大宋朝廷在百姓心中的威望如日中天。

然而上次回京述职的经历告诉他,这些努力作用不大。

朝廷大员对他爱答不理——接待陪同的六部代表都是侍郎(副职);

就连普通京官都瞧不起自己——在大街上,他的座驾老被京字头的同僚超车。

对于他这个级别的官员来说,前者还可以容忍,但后者绝对是赤裸裸的侮辱。

但凡有点自尊的官僚,绝不能对此听之任之,唾面自干。

于是,他开除了自己的司机。

想起这些事,梁中书沉着脸坐回太师椅里面,陷入了沉思。

他尽管不服气,但是也不得不承认,自己能有今天,完全是靠着丈人蔡京。

于是他又把那封信捡回来摊平,重头细读了一遍。

岳父的话跟以往一样,让他戒急用忍,继续积累民望,等待时机。

梁中书想了想,觉得也没别的办法,只好等了。

不过积累民望?还能怎么积累?

梁中书这人表面谦逊,其实对自己的才能很自负。

当初岳父给他出过主意,教他怎么赢得民心,比如说交好钱庄发展经济啊,上街跟老百姓聊天啊,到贫民家里吃饭啊等等,他全都没有采用。

他深信自己的方法才能事半功倍:那就是抓宣传。

他找来几个以前在礼部任过职的笔杆子,几年时间就让自己在大名百姓心中成为神一样的人物。

坊间传说他不贪财不好色,专门打击贪官污吏,一心恢复太祖太宗时的清明吏治。

很多民间代表经常来留守司衙跪送锦旗:

“梁中书不能走啊,大名府需要你!”

然而这已经是他权力的极限——他无法影响别人治下的百姓。

更何况最近事情还有点像反面发展的意思:

上次回京,皇帝告诉他说,全国各地的百姓都上书请愿,内容出奇地一致:

“梁中书不能走啊,大名府需要你!”

梁世杰站起身来,轻轻捶打自己的额头。

他鼓励自己,别急,只要有岳父在朝中,早晚有大权在手的那一天。

这时他忽然想起,该去选人押运生辰纲了。

有关生辰纲的情况,大致是这样的:作为一个好女婿,每年岳父蔡京寿辰,他都要送去价值不菲的珠宝当作寿礼,叫做生辰纲。

然而蔡京却没收到过几次。

因为这些珠宝在途中老被人抢,不管是派心腹押运还是雇佣镖局,都无济于事。

这导致当时北方很多土匪不贡财神爷而贡梁中书。

这次梁世杰决心改变自己圣诞老人的形象,公开在军中招标,要选出猛将押运生辰纲,并且承诺,获胜者当场任命为正牌军,押运成功后再做提拔。

今天就是校场比武之日。

“来人,备骄。本官要亲自监场。”

41

杨志刚到大名府的时候,在精神病院住了很长时间。

跟在家乡呆过的同类机构相比,大名府的精神病院很不相同。

这里的病人非常自由,没有隔离病房,全体住在一个大工棚里;

不用铁链锁着,可以自由走动。

门口只有一个老头看门,经常有病人走出去,从此不再回来。

“这都是梁中书政策好啊……这人没有忘本。”一个老病人对杨志说。

宋代人认为,鬼上身是精神病的重要诱发原因,因此采取的主要治疗手段是抽耳光。

这种野蛮的疗法在大名府被果断弃用。

这里的唯一疗法是把病人组织起来,一天到晚轮班唱歌,唱的自然是据说能净化思想的大曲。

据院长说,唱大曲有利于病情稳定。

这话有一定可信性。

据那里的工作人员回忆,在十二个时辰不断的嘹亮歌声中,病人里本来疑似的全都确诊了,文疯子全成了武疯子,诊断起来省事多了。

对于这种治疗手段,大部分病人是欢迎的。

因为院长动员他们说:只要大声唱,一直唱,晚上就有肉包子吃。

但是也有些人不积极:他们有的不知道什么叫包子,有的不知道什么叫晚上。

杨志不属于以上任何一类,但是他从不开口——他在病院里连话都没说过。

一开始,在前面指挥的院长还曾点名批评:你,杨志,你怎么不唱?

后来院长就不敢管了,因为每次说完都有病人上来给自己一个嘴巴:你丫不想吃包子了?!

杨志当时还沉浸在极度的失落和内疚中。

内疚不用解释,自然是觉得对不起牛二。

失落的原因也不奇怪。

就好比我们中大多数人从小被教育要“考大学”,考上了大学就能怎么怎么样;

然而努力了十几年,终于进了大学才发现那是一个怎么样的龌龊地方,因而从此精神崩溃,四年才康复。

杨志就处于这种崩溃当中。

沉默就相当于他的魔兽世界。

他不想清醒。

42

假如不是那次突发事件,杨志恐怕会在精神病院终老。

有一天,全体病人被拉出来洗漱打扮,换上新衣,每人胳膊上拴根绳子,串成蜈蚣一样的队伍朝外边走去。

杨志浑浑噩噩地任人摆布,队伍走他就走,队伍停他就停。

不过到达目的地后他忽然觉得眼前一亮:今天唱歌的场地怎么这么眼熟呢?

先取山西十二州,别分子将打衙头。回看秦塞低如马,渐见黄河直北流!

由于今天头脑清醒了一点,杨志竟然听懂了歌词。

他忽然觉得胸口好像中了一记大锤:

这是西军的军歌!

杨志猛醒过来,一些久违的感觉在他心中复活。

他又想起第一次获得军职时的激动,学会第一招杨家枪时慕容老祖赞许的微笑。

他举目四望,眼前的景物蓦然变得清晰:

他看清了,前边不远的高台上坐满了文武官员,四周无数的士兵排成整齐的方阵。

衣甲鲜明,旌旗招展。

这里是校场啊,我又回到了军队?我是在做梦?

还没容他琢磨明白,歌词变成了《老将行》:

一身转战三千里,一剑曾当百万师。卫青不败由天幸,李广无功缘数奇。

杨志露出苦涩的笑容:当年他得到第一把属于自己的佩刀,上面就刻着这句诗。

他又想起了家人口中杨老令公的丰功伟绩,想起了幼年时的志向。

那时候他只看到了前两句,心里坚信自己能成为绝世名将,流芳千古。

完全没料到后两句才是自己一生命运的写照。

自从弃置便衰朽,世事蹉跎成白首。昔时飞箭无全目,今日垂杨生左肘。

路傍时卖故侯瓜,门前学种先生柳。苍茫古木连穷巷,寥落寒山对虚牖。

听到这些,杨家多桀的命运和京控的一幕幕浮现在杨志的眼前。

他悲从中来,终于发现自己曾经的优越感、使命感和自命不凡有多可笑。

这辈子哪还可能有出头之日?!

当官不行,告状不行,甚至向诗中的老将一样当个平头百姓都不行。

他摸着脸上的金印泪流满面。

杨志忽然推开前面的病友,大步走出队列。

面对呆若木鸡的院长,他用低沉而响亮的声音慢慢开唱:

他他他!

也则为俺赵社稷,

甘心儿撞倒在李陵碑,

便死也不将他名节毁。

他也曾斩将夺旗,

耀武扬威,

普天下哪一个不识得他是杨无敌!

整个校场鸦雀无声。

只有身后的病友对这首新曲进行了热烈的讨论:

——这说的谁啊?谁是杨无敌?

——可能是上礼拜跑出去的那个。

——扯淡,那是梁中书。

——唉,那傻子,不跑明年就能提拔成院长了。

杨志知道,这里说的是自己的祖先杨业。

这是杨家的家族教育歌曲《李陵碑》。

当初在大院受了侮辱,杨志总是用这首歌鼓励自己。

然而现在,他唱起来感觉到的完全是黑色幽默:

上阵杀敌,血洒疆场,到底为了谁?

为了截状的公人(公务员)?

为了连状纸都不肯看的贪官?

为了差点打死我的禁军?

为了在牛二尸体旁边张着大嘴围观的市民?

还是为了那个连面都没露过一次的皇帝?

想到这里,杨志忽然仰天长呼:

“我有病!我们全家真他妈有病!”

台上的官员们目瞪口呆,唯有梁中书还没反应过来:还有病人代表诗朗诵?

院长出了一身冷汗,心里大骂:好不容易才争取到来比武大会做开幕表演的机会,全被这厮搅黄了!

这这这……如何收场?!!

忽然,他急中生智,跪下高声说道:

“病人知道自己有病了!大曲治愈了失心疯!创造了医学上的奇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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