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水浒01:林冲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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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智深救下林冲,劝他造反,林冲不干。
他死里逃生,觉得这是上天告诉他,他还能把自己的生活争取回来。
鲁智深没办法,就决定护送他去沧州。
董超薛霸都认识鲁智深——东京一霸啊,传奇黑道人物,因此一路上表现得跟孙子一样,不光负责提行李抗水火棍,连木枷都是他俩负责戴着。
后来鲁智深指出林冲腿伤了,要买辆车坐着,俩人也不敢不掏钱。
于是一行人顺利抵达沧州劳城营,鲁智深飘然而去,董超薛霸不得不要着饭回去。
不过只在这之前,两人还对林冲提出了不少忠告。
“林教头,进去了一定要上下打点,否则先得挨一百杀威棒。”
“我听说前两年这个规矩改了……”
“小心无大碍……”
林冲有点为难。他身上没钱。
“还有个注意:要是有人问起来,你就说你去柴大官人府上拜过码头。”
“董哥好主意!要是有人不服气呢,你就说……就说你在柴进府上打赢了他的枪棒教头。”
林冲说这不妥吧,万一传出去被柴家人听到……
“不妥个屁!柴胖子的门客成千上万,他自己都认不全。”
后来柴进刚上山入伙的时候,亲口认可了林冲的说法,还添油加醋地演绎了一番。
这就是施大爷笔下林冲棒打洪教头的故事来源。
事实证明董超和薛霸并没有多虑。
林冲去劳城营报到的时候,就差点挨了打。
沧州劳城营的管营(监狱长)是个五十多岁的小老头,看完林冲的文书后,一怕惊堂木,道:“太祖遗制,新到配军先打一百杀威棒。来人,打!”
令签落在地上,却没有人回应。
狱卒们交头接耳,谈笑风生,要不就是在拄着水火棍愣神,唯独没人理会上司;更稀奇的是,他们脸上都有金印,都是犯人。
林冲这时想起,刚才进来的时候,在墙上看到一条标语:“犯人治营,高度自治。”
标语这东西在大宋时的作用很复杂。
一般来说是在号召大家做一些谁也不愿做的事,比如“自费养马支援边防建设”。
还有的是在表达某种信念,典型的有“一定要解放幽云十六州!”,“谁在这倒垃圾全家死光!”
再有一些就纯粹是教人认字了,例如“武装劫法场是违法行为”。
不过恐吓性的标语你最好把它当真,比如“私藏一张弓,判处三年刑”,因为它不但说到做到,很可能还会加倍。
这些道理林冲当年想必也懂,因此没把那行含义不明的字句当回事。
但这次情况确实不同。
管营见没人动手,大怒:“你们反了?!再不打就军法从事,砍了你们!”
狱卒们听了,爆发出一阵哄笑,笑完了纷纷发表意见:
“砍头?砍谁的?”
“你丫吃错药了吧?”
还有人把手中的水火棍向标枪一样投向管营,叫道:“不嫌累自己打去!”
管营面对二十多根从近距离高速飞来的棍子毫不惊慌,几个闪身一一躲过。
这在林冲看来也是匪夷所思,觉得此人一把年纪还身手如此敏捷,不是武功太好就是这种场面经历得太多了。
管营没被砸中,却还是气得浑身发抖,拂袖而去。
这时有人对林冲说:“自个儿去后堂见见老大。别惹恼了他老人家,他说打我们可真得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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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这座沧州牢城营,还有需要补充说明的地方。
我们知道王安石变法是北宋历史上的一件大事,其变革之深刻,古来无有。
根据王相公的政策,朝廷应该开源节流,像牢城营这种小单位应该转变思路,成为盈利机构。
这件事犯人们觉得无所谓,虽说这样一来每年秋天就不会有人被拉出去砍掉,但是留下来当苦力也不比死了好受。
但监狱管理人员觉得非常不好,因为无论他们怎么努力,都完不成朝廷的创收指标。
后来一位黑道大哥给沧州牢城营指了一条明路。
他代表若干帮派每年给牢城营提供赞助牢城营。
作为回报,他们的手下一旦入狱,要获得高规格待遇。
从此沧州成了全国黑帮的避风休假之地。
再后来事情的发展更加出人意表。
这些VIP犯人入狱后什么也不干,专门拉着狱卒赌钱,并采取了非常高明的斗争策略。
开始的时候他们只输不赢,当所有狱卒都参与赌博后才开始只赢不输。
在狱方的赌债累积到一定数目时,一些精明的犯人又大胆入股牢城营,成了监狱的股东。
原来的典狱长,也就是管营,早已成了雇员,每天只能发几个命令装装样子。
另外由于原来的公差们现在每天要去街上要饭,所以工作人员也由犯人担任。
今天他要大伙打一百棍却不发赏钱,所以活该倒霉。
林冲入狱时,沧州的值班老大姓田名虎,也就是后来的“四大寇”之一。
林冲进门时看见此人端坐在桌前端详一把砍刀。
从他的这个嗜好我们可以推测出他并不是很NB的人物,至少够不上全国F4的标准。
但后来由于跟当地长官关系搞得不好,就给当大头报上去了。
在田虎背后的墙上挂着一幅字,上面写着:
假如我们不去反抗
公差用刺刀杀死了我们
还会用手
指着我们的骨头
说
看
这是奴隶!
林冲递上自己的卷宗,田虎看了一眼,道:“你会功夫?我看你丫不像啊!”
林冲壮着胆子把有关柴进和洪教头的瞎话说了一遍。
田虎听完立刻竖起了大拇指:“牛逼!连他妈柴胖子的人都敢打!人才!你先去看两天草料场,休养一阵,我有任务再找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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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冲来到大街上,向别人打听草料场怎么走,那些人都露出羡慕的神色,因为这是份美差。
我们知道古时候打仗,骑兵就相当于现在的坦克,因此国家对军马饲养很重视,每个劳城营都设有草料场,负责收购草料。
当然,马这东西不像耗子,不会闻着味来找吃的,因此还要收购马匹。
一个办法是从辽国订购。
但辽国人也不是傻子,完全知道宋人买马是想干什么:辽国人建国四十多年以后忽然听南边一个刚冒出来的国家说“你们的土地都是我国不可分割的一部分”,感到异常悲愤,所以对大宋实行马匹禁运。偶尔走私过来一点,全是次品不说,还价格奇贵。
另一个办法是从民间收购。为此王安石相公英明的设立了“保马法”,把马作为赋税的一项,每年必交。
这个政策实行之后,大宋的马匹数量大大增加,但是质量却成问题。
有的马整天趴在那里什么也不干,一到吃饭的点就哼哼,而且不吃草,只吃泔水,甚至吃屎。这说明有人拿马当猪养。
更稀奇的是有的马会上树,还有人见过它抓耗子——这只能说明,它出身的家庭实在没有粮食喂它。
没有人敢骑这样的马去打仗,于是草料场就成了摆设。
因此看守草料场的人一般都可以把草料转手卖出去,比如说卖给辽国人。
当然这需要一定的外语水平,林冲刚去,还办不了这样的国际贸易。
不过过上两个月就差不多了。
草料场是一个位于城郊三十里外的大院子,四周是荒凉的旷野和山丘。
林冲在数不清的草垛中间找到了自己未来的公寓和办公室。
这是一座破烂平房,泥抹的墙上露出数不清的草根,屋顶上垫着厚厚的一层草,窗户纸是屎黄色的草纸。
再仔细看看就会发现连门都是草编的,所以整天半开半闭。
林冲推开门,屋里空空荡荡,唯一的家具是张破床。
他躺了一会儿,觉得无比的冷,需要生火取暖。
假如他这样做了,那么后来高俅派人来放火烧他就纯属多余--到处是草,不失火才怪。
所幸他想起来的路上有一座山神庙,决定搬到那里去住。
据施耐庵记载,林冲此后没活多少年就死掉了。
我不知道他死时是四十五岁还是四十六岁,但我知道在他的一生中,这一刻也许是他最后感觉幸福的时光——虽然有点冷,但躺在床上,毫无挂牵,再也没有人让他去养家、生孩子或者装孙子,再也不用痴心妄想地算哪天能还清房贷,再也不用考虑自己以外的任何人。
这种感觉是林冲感受自由的唯一形式。
当了囚犯才觉得自由,这个道理连林冲自己也觉得很荒谬。
于是他开始鞭策自己:“我不能呆在这里,我要有责任感!我要回东京!”
然而一想起自己在东京时差点被那种生活窒息,林冲又觉得很绝望——这天底下难道就没有一个地方,能让我这种人有幸福可言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