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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言水浒02:杨志篇(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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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暗黑山老妖  ||  来源:天涯

1

故事再度开始的时候,首先出现的画面是一条黄土筑成的路。

这条路坑坑洼洼,两旁长满了一人高的野草。

有时候它变得非常之窄,看上去像是路的尽头。

而在另一些路段,草之间的空隙也是路的一部分,因此它实际上又可以通向任何地方。

林冲骑着匹瘦马,手里抱着妻子的骨灰坛子,缓缓走在这样一条路上。

杀了陆谦一行之后,林冲找不到藏身之地。

连田虎都说,你捅得篓子太大,这里没人能罩你,建议你去柴胖子那里碰碰运气。

结果等他到了柴府,连柴进的面都没见到。

管家说,柴大官人出门旅行去了,不过手头还有几封亲笔书信,可以介绍几个地方让他落草避祸。

林冲说了自己的情况,那管家先是摇头,而后又一拍脑门,进屋拿了一封介绍信对他说:去梁山吧,只有那里能供你藏身。

一路上没有人来找林冲的麻烦。

别人看他神情落寞,脸色不像活人,又抱着个骨灰坛子不撒手,因此都躲得远远的。

连州县关卡的哨兵都不想跟他打交道,问一句叫什么就赶紧把他打发走——那时候大家都相信,霉运跟感冒一样,是可以传染的。

但是到了梁山根上,这个情况就成了麻烦。

我们知道环绕着梁山有一圈水,号称八百里水泊。

假如找不到人问路,很难找到渡口在哪。

另外这里是个贼窝,白痴才会贸然闯进去。

他决定找个当地人打听一下。

林冲在一个村庄附近转了几圈,找了个出门的老农假装问路,闪烁其词的打听附近山寨的情况。

出人意料的是那人声称根本没什么山寨。

林冲以为是这人怕被牵连,忙解释说自己只是要赶路,想打听一下水路安不安全,不安全就绕道,没别的意思。

那老农听罢也解释说自己只是要赶路,你要真是打听路我就再跟你说一遍,没什么贼人;你要是有别的意思——比如说守孝闷了出来找人说话,就滚一边去,我没空跟你废话。

说完他就走了。

那天林冲找了将近二十个人问路,得到的答案都一样:从来没听说过有什么梁山贼寇。

只是有几个人在反复提醒下说一句:近几年经常见几十个人上山赶集。

就在林冲怀疑这伙贼人已经搬家之际,一座小店突然出现在他面前。

林冲记得当年师父讲过,贼人一般在山下都有线人或者黑店。

他断定:假如真有这么一伙山贼的话,这个店肯定跟贼有点关系——因为它的位置实在太偏了,周围十几里都没有人家,实在不像做买卖的。

林冲看到店门口挂一面匾额:金门店。

进了店里,里面没有客人——这不奇怪,店里桌椅残缺,灰尘满地,破旧程度得赶上沧州的山神庙了,压根不可能有人来吃饭。

奇怪的是有若干店小二模样的人绕着墙根蹲了一圈,都在发愣。

林冲不明白这些人在干什么,决定试探一下。

他找了张桌子坐下,咳嗽了一声,问道:有什么饭菜?

那些人听见他的话都是一惊,互相交头接耳了一阵,派了个代表上前来问道:您不是村上的?

林冲听得莫名其妙,但马上意识到这可能是句黑话,便凑到他耳边,低声说:“我要上山,入伙。”

那人听罢,琢磨了片刻,便对林冲一挥手,说道:“跟我来。”

二人从后门出来,上了一艘小船。

那人摇着橹,吱吱呀呀地朝梁山开去。

2

这么顺利就能上山,实在是大出林冲的意料,因此他在船上一度很高兴。

但想到自己是去做贼,他的心情很快就变得很坏。

后来他突然意识到,那个店小二既没盘问身世来历,也没问有没有人介绍就带他上山,有点不正常——这家伙可能根本就不是在带他上山,而是在处理他:把船摇到湖中央然后弄沉。

林冲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因为他不会水。

于是他决定跟这家伙说清楚。

“这位弟兄,你可能不相信我,我真是来入伙的,这是柴进柴大官人的介绍信……”

小二却说:“你想哪儿去了。我送你上山也是为自己好。要是被我们掌柜的拉你在我们那儿入了伙,又得整天喊打喊杀的,我们都烦。”

关于水泊梁山早期的情况,施耐庵所知不多,因此介绍得也不多。

这实在是件憾事,因为这样一来山寨丰富多彩的前期斗争史就不为人知。

这不能怪他,梁山方面的史料提到这段历史,始终强调山寨从草创阶段开始就一直是团结一致欢乐祥和的。

当然,你要是提问“为什么这么团结的队伍后来会发生第四号人物开着会一刀把第一号人物捅死这种事”,气氛立马就会变得不祥和。

据店小二介绍,这些年来山寨的基本情况是这样的。

十年前这伙人上山落草后,不久就分裂成四派,为了争夺山寨第一把交椅争个没完。

四派的首领分别为“白衣秀士”王伦,“摸着天”杜迁,“云里金刚”宋万和“旱地忽律”朱贵。

斗了八年之后,杜迁宋万二人终于服软,承认王伦是大头领。

朱贵却死活不认输,于前年拉了山寨近一半人马来到金门店另立山头,继续斗争。

对于这件事,店小二的态度很中立。

他说,其实没什么好不服气的。

王头领说自己学历高,应该干第一把手。

其实他也就上过个外舍(大专),还是函授的。

朱老爷子就认死了自己年纪最大,官也应该最大——可你说活得长算什么本事呀……

“斗来斗去,十年了山上还是那五十个人,没出去抢过一次,还要给附近的地痞交保护费,附近的老百姓都以为我们是赶集的。不过也好,官府也没听说过我们,从来不来找麻烦……”

林冲这时终于明白柴府的那个王八蛋为什么让自己来这里躲着了。

这时晴天霹雳般的响起了一种让人痛不欲生的声音。

假如我当时在场,就会告诉林冲:没什么,高音喇叭接触不好——我上大学的时候每天早上学校那群畜牲都要这么摆弄几分钟。

宋代虽然没有电,但喊话用的铜喇叭每次使用前需要用铁刷子清理,发出的声音足以让人想把牙咬碎。

林冲显然没有心理准备,差点掉水里去。

小二示意他别慌:“又在搞对敌广播呢。”

只听见梁山方向传来喊话声:“朱贵集团你们听着,搞分裂就是逆历史潮流而动,必将被扔进历史的垃圾堆……”

又是一声令人尿道肌肉收缩的怪声,金门店方向也开始喊话了:“警告王伦当局,我们反攻山寨的大业成功在即,劝你们早早放下武器,给自己留一条生路……”

小二给林冲分析了一下当前的两岸局势。

王伦声称“获得山寨的绝大部分人民的支持”。

这话有一定道理:因为双方的人数对比是24:26。

朱贵声称自己控制着制水权,这也不假——他下山时把山上几条船都拉过来了,山上的人不得不自己造了几条独木舟去附近村里买东西。

正说得热闹,突然从第三方向传来一声吆喝:“这是谁在这里私设电台呢?”

接着两边都是一片寂静。

小二说:“阮小七的巡逻艇来了,咱划快点,别落那帮人手里。”

小船靠了岸,小二给林冲指了路,自己回去了。

林冲沿路上了山,途中一度怀疑是不是被人骗了。

假如你到过梁山,就会知道,这座山海拔只有二百多米,考虑到山东多丘陵,换算成相对高度就更不值一提,因此怎么看也不像个适合占山造反的好地方;

一路上别说岗哨,连个活人都没有,山顶上空空荡荡,只有一座破庙矗立在那里。

林冲推开庙门一看,二十几号人在里面坐了一地,那架势好像在捉迷藏,表情却又紧张无比,好像纪录片里六几年的人在等着被撅出去参加批斗会。

林冲想做个自我介绍,却有人把食指放在嘴唇上冲他“嘘”了一声,林冲只好也跟着蹲下。

过了一会儿,有人欢天喜地地进来报告:“行了,七爷没上岸,走了。”

大家纷纷松了口气,站起来伸懒腰。

这时忽然有人带头高呼:“在王头领的领导下,我们又一次赢得了反围剿的伟大胜利!!”

另一个人就领头拼命鼓掌,欢呼声在庙里响成一片。

林冲看见有个人站在中间笑呵呵地向大伙招手致意,心想:这大概就是王伦吧。

王伦身材不高,扫帚眉毛三角眼,一根胡子也没有,给人一种阴气过剩的感觉。

看完了林冲的介绍信,他哼哼了半天,最后说:“你一个八十万禁军教头,这么大的本事却来投奔在下,不太合情理呀。我怎么知道这信不是伪造的?我怎么知道你不是官府派来卧底的?”

旁边杜千宋万一起鼓掌:“王头领明察秋毫,算无遗策,真是天下奇才!”

作为一个斗争了八年才确立自己领导地位的领袖,这种反应是可以理解的。

林冲再三解释自己的处境,并强调:“负罪之人,只求安身立命……”

王伦听出他有些文化,表情更加阴沉。

沉吟半晌,他终于说:“这样吧,林教头,你去弄个投名状,证明你不是官府的人。”

关于投名状的事,还有需要补充说明的地方。

水浒传上对王伦的记载不多,而且颇有误导之嫌。

比如说这个投名状,施大爷根据山寨权威史料,解释成王伦让林冲杀一个人。

了解王伦的人都会知道这不是实情。

从他自号“白衣秀士”来看,此人自视甚高,一向以读书人自居,是不会贸然提出这么血腥的要求的。

另外施大爷后来的故事也不能在这一点上自圆其说:晁盖等人上山把王伦恶心成那样,他也没有动武,而是不厌其烦地劝对方离去。

更何况以林冲的武功,杀个人简直易如反掌。

如果王伦的真正目的是不让林冲入伙,那么投名状绝不是一个人头那么简单,否则王伦也太笨了。

它应该是一个宏伟和远大的目标,要么分三步走,要么永远达不到。

实际上王伦那天给林冲解释了什么叫投名状:你再去朱贵那里一趟,让他开张保证书,担保你不是官府密探。

林冲觉得这个要求简直是扯淡:两伙土匪有什么好担保的?

但是他又没什么办法,只好乘独木舟又回到了金门店。

3

林冲第一次到金门店时,没有见到朱贵,据伙计们透露,他去村里交保护费了。

如前所述,梁山方面的实力还赶不上一个小村,因此不但不敢打家劫舍,还经常被附近的地痞流氓敲诈,不得不定期向附近的村霸交保护费。

因此这回索要投名状是两人的初次碰面。

朱贵身材高大,又黑又瘦,须发俱白,一脸绝户相。

这老头听完林冲的陈述后气得咳嗽了好几声,咳嗽完了冲着那个送林冲上山的店小二脸上就是一个耳光:

“吃里爬外的东西,要不是我这里没几个人,今天就把你宰了!”

然后他又转过头来数落林冲:“你也是,怎么去投王伦?!你看看他那个穷酸样,能干什么大事?把个山寨搞得一团糟!要是我做第一把交椅,那山寨早就闻名天下了!挑几个比较大的城市,什么瓷窑,段店,全给他打下来……”

林冲没心情听他啰嗦,于是直接说:“朱头领,我那投名状的事……”

朱贵一听就火了:“你不说我还忘了——我凭什么给他写投名状?我有什么义务给他写保证书?!我们之间没有任何从属关系,我们现在就是特殊的山寨与山寨的关系……”

林冲听他发了半天火,什么也没得着,又被送上了山。

王伦听了林冲的叙述后拍案大怒,奋笔疾书《告金门店同胞书》,要他转交给朱贵。

文章指出,金门店历来就是梁山不可分割的一部分,金独分子朱贵抛出两山论完全是对历史和民心的背叛,必将受到梁山人民的唾弃。

末尾还赋《浪淘沙》一首:

帘外雨潺潺,金门蹒跚,

朱贵不耐连败寒。

梦里不知身是客,依然贪欢。

山寨莫等闲,杀气一片,

吹牛容易保命难。

流水落花春去也,朱贵要完。

朱贵读罢王伦书信也拍案大怒,当即口述(他不识字,林冲执笔)《告王伦当局书》一封。文章再次重申了王伦当局完全是窃取梁山领导地位的非法政府,作为梁山的合法领导人绝对不会屈服于王伦集团的淫威,王伦当局跳梁小丑的表演无法阻挡反攻大业的步伐。

文章末尾,朱贵也作《水调歌头》一首(老爷子特地跑到东溪村花了五十文请当地著名的吴教授写的):

智障几时有,把酒看梁山。

自称白衣秀士,谁知是大专。

他欲领兵攻去,无奈实力不许,高处不胜寒。

百无一用者,何必在人间。

王伦读罢此信再次勃然大怒,让林冲告诉朱贵,山寨即将举行有史以来最大的一次军事演习,希望金独分子认清大势,不要太嚣张,并亲笔把山前的会客亭更名为“断金亭”以示决心。

朱贵听罢也勃然大怒,指出王伦对军事无知,没有制水权还谈什么震慑力量;就算他有,我方也至少有几十套方案确保金门店万无一失……

有大约两个月的时间,林冲就过着这种水上漂流的生活,听着反过来覆过去屁话,心里无比的烦躁。

其实他也不是没有收获:从不会水到能参加奥运会单人帆船竞赛,这也算一个不小的成就。

但是一想到自己混到落草为寇都不可得的地步,他就有种想投水自尽的冲动。

据他估计,水泊两岸统一的进程五十年内不会有什么进展了。

假如这样的日子再持续五十天,他不知自己会不会精神崩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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