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水浒01:林冲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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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冲每天的工作就是在草料场和山神庙之间转悠。
他对这份工作还是挺满意的,只是觉得草料场的大门开错了方向,每次进出都要绕好大一个圈子。
为了图方便,他就干脆翻墙出入。
那墙约有一丈高,但林冲翻起来毫不费劲。
第一次成功之后他还沾沾自喜,觉得这证明自己的武功有了长进。
一会儿他忽然想起了什么,就再也高兴不起来了。
林冲翻墙跟功夫其实关系不大,真正的原因是他以前这事干的次数太多了。
当年在新兵营试训的时候,他几乎每天晚上都要偷偷翻墙出来。
后来当上了正式教头,被分配去负责新兵训练,他干的第一件事就是带着人把军营的围墙加高了一倍,还在上面洒满钉子。
这种过河拆桥的做法大大增加了将士们出去嫖娼的难度,因此他们就把林冲翻墙的事贴在公厕里,说他只许州官放冰火,不许百姓点炮。
其实这是个误会,林冲当年出来并没干什么见不得人的事,只是因为她在等他。
如同潘金莲也曾有过纯情岁月一样,看上去俗不可耐的林冲夫妇也曾有过风花雪月情比金坚的恋爱史。
那时候两人刚开始约会,他们只是找个地方肩并肩坐着,聊聊天。
一开始她是个眼睛大大的少女,面白如雪,嘴唇是淡淡的粉色。
林冲给她讲自己在军队的生活,她很入神的听着,经常提一些很奇怪的问题,弄得林冲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有时候还要跟他切磋武功,打赢了(当然是林冲让她)就欢天喜地,打输了就埋怨林冲:你怎么这么狠?
后来她就成了长发披肩的姑娘,嘴唇也丰满了起来,跟林冲聊天时坐得很端庄,但时间一长就坚持不住了,经常笑得前仰后合,有时候困了不自觉地靠在林冲身上,但马上就会红着脸挪开。
那时她常问:林冲,你什么时候上前线啊?你要是立了功当了将军,可要马上来娶我,皇上给你哪个公主也不准要!
再后来她就成了一个婀娜多姿的美女,但咬嘴唇的习惯还没有改掉。
她常常依偎在他的肩头,两人很长时间一句话也不说,静静地看着傍晚和夜色。
在秋天或者冬天,每次约会分手时林冲都要拍拍她的肩,嘱咐她多穿件衣服。
一开始她把嘴撅成一个“O”形,答应道:“噢。”
其中开玩笑的语气只有林冲听得出来。
后来她总是有些羞涩的抿嘴一笑,然后使劲点点头说:“你也多穿点。”
每当林冲喝醉酒时,他就尤其思念那些日子。
那时候,他还年轻,自认为已经拥有了一切,未来还会拥有更多,自认为会让她成为天底下最幸福的女人。
然而此时此刻,他却意识到自己不但一事无成,而且以后也什么都做不成。
即使回到东京,自己能拥有房子吗?
能攒下钱养育孩子吗?
能给父亲养老吗?
有一天,想着想着,他脑子又出现了一个以前从来没想到的问题:我究竟能不能兼顾两头?假如不能……我心里到底是父亲重一些,还是妻子重一些?
想到这里,他坐起来痛苦地抓着自己的头发,心底出现了一个卑鄙的念头:他倒宁愿自己被判的是无期徒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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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冲的故事到这里就要结束了。
假如这不是一部小说,而是真实生活,那么这里也许就是林冲最终的归宿:一辈子温饱不愁,平静地等待平反。
现实就是这样,很多事情一旦发生,就不会给你修正的机会,你只能一辈子瞎琢磨自己哪里搞砸了。
不过既然林冲是个历史人物,那么他的命运注定不会这么简单。
施耐庵对林夫人下场的交代是“被高太尉所逼,随即自缢而死”。
说实话,我不相信一个刚烈的女子会选择这样窝囊的死法。
林冲也知道这一点。
但是在梁山上,他却选择了这样一个最简单的说法。
因为事实会让人更加浮想联翩。
他容不得自己的妻子再被人说三道四。
林冲在草料场时,每晚在山神庙里纠结完了,抬头时经常会发现外边已经天色大亮。
然而有一天他却发现情况不对:天色红得异常。
他走到窗边向外望去,看到外面草料场的方向火焰冲天,在雪景的映衬下格外的红艳刺眼。
他正要去救火,忽然听见外面有脚步声。
林冲连忙屏住呼吸,背靠在门上,想听个究竟。
来的人有好几个。
只听一个人说:“火这么大,林冲看来已经……”
话音刚落,又有一个人说:“林冲,我们来晚一步啊……你怎么就……”
林冲听这人声音非常耳熟,但一时想不起是谁——毕竟他与世隔绝了有几个月了。
他正要从门缝里看看是谁,却听见另一个声音道:“你们好狠啊……”
那声音明明是林夫人!
林冲从门缝往外望去,发现说话的的确是林夫人。
她身旁站着的有陆谦,还有一群别的人。
“嫂子……”
“别叫我嫂子……”林夫人的声音嘶哑而低沉,几乎听不到。
“不是我……”
“你还指望我相信你?我去找你,你却把我骗到高府……”
“小娘子慎言。”旁边有个老者插话了。
“高衙内对娘子情有独钟,绝无恶意。小娘子你说,你在高府这么多天,衙内对你一直以礼相待,从无胁迫,有没有?有没有?!你说不见林冲绝不改嫁,衙内立刻叫我们带着你来找他,有没有?有没有?我在高府任都管这么多年,从来没见过衙内对哪个女子这么痴心,你们说,有没有?有没有?!……”
周围的人纷纷附和。
然而林夫人始终没有搭腔。
她凝视着远方的火光,面无表情,眼泪在脸上划出亮晶晶的痕迹。
林冲在门缝里盯着她,也在无声流泪,那泪水里有悔过,有狂喜,有痛苦,有憧憬。
他此刻终于灵台空明,想通了那个困扰他大半辈子的问题:幸福,不就是她吗?
面对唾手可得的幸福,他竟忘了此刻该干什么。
“走吧,这么大的火……”陆谦又在一旁催促。
“知道了。”
她淡淡地答道;然后抬起右手,似乎是要擦眼泪,半空中手里却多了一把匕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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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家卫的电影上说,刀划破人的喉咙声音像风一样,很好听。
在别的电影上,那声音却像在撕裂一块绸缎。
还有人说,其实什么声音都没有,除了尸体倒地的扑通一声。
而林冲说,声音的确是有的,但什么也不像。
他甚至根本无法描述,尽管那声音再也没有离开过他的耳畔。
当然,用唯物主义的观点来推断,林冲当时也可能是耳鸣了。
当他看到鲜血从林夫人的脖子喷出来,那个身躯颓然到下之后,就撞破门板冲了出来。
那群人看见他都很吃惊,大声嚷嚷着什么,但他什么也没听见。
几个人冲过来想打他,他用手中的大枪乱挥几下,然后就发现那几个人都被挑到房顶上去,肚子上一个大洞。
老都管跪在地上说了些什么,他也没听见,抬手把他羊肉串似的串在大枪上。
陆谦不肯束手待毙,抽刀抵抗了两下,但完全不是对手,惨叫一声被林冲把小腹捅了个洞穿。
“林冲……”陆谦抓着插进自己小腹的长枪,轻声唤着他。
林冲理也不理,一把把枪拔了出来。
陆谦大声惨叫。
“你为什么?!为什么是你??!我拿你当亲兄弟你知不知道?!”林冲怒吼着。
“那天他们用……用贪污的事威胁我,我操我扛不住了……我知道你过的是什么日子……我一直提醒自己,千万……不能成为你……”
林冲嘴唇哆嗦着,说不出话来。
“放火的事……我事先不知道……我操……我死了活该,我对不起你……”
陆谦的话音越来越低。
他用最后的力气挤出一个笑容:“在下……陆谦,东……东京人士……”
看着曾经的兄弟歪头死去,林冲强忍着不让泪水流出来。
“在下林冲,山东人士……”
他在心里重复着两人最初见面的台词。
那天,林冲抱着妻子的尸体走了很远。
雪花静静地打在他的脸上,他又想起很多年前,那个轻咬着嘴唇看着他的小姑娘,那个藏在林子里等他翻墙出来再突然大喊一声的少女,那个超然脱俗、最最亲密而又非常陌生,那个让他一见面就爱了一生的女人。
他想起她靠在自己的肩膀,说:你说我对你好不好?一只手却拿着他的剑在空中乱比划。
他还想起她第一次做饭,笑嘻嘻地从厨房出来问道:锅巴你吃过吗?可好吃了。说着从身后拿出一碗黑里泛黄的米饭。
林冲仿佛能看见她托着腮伏在桌子上,津津有味的看着自己卖力地咀嚼,偶尔一板脸,说一句:不准笑,只准吃!
想着想着,林冲不觉笑了。他仿佛又回到了那间屋子,吃着那碗烧糊的饭。
那天天气闷热,那东西又难咽无比,吃得他满头大汗;而现在回想起这些,流下的却不是汗水。
林冲颓然倒地。
他跪在地上,抚摸着那张已变得苍白的脸庞,头慢慢低下去,埋在她的胸口。
一声嚎哭雪花落地的声音中洪水般决堤而出,流淌在那个漆黑的夜。
尾声
《靖康要录》卷七载:宣和四年(1122,即十二年后),(徽宗下诏曰)高俅开府仪同三司,加检校太保、奉国军节度使、简国公。
其子高尧卿为岳阳军承宣使。
同年,林冲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