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水浒02:杨志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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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山东去东京,进城前要经过东北方的陈桥驿(今河南省新乡市封丘县)。
这里是当年宋太祖赵匡胤黄袍加身的地方,徽宗登基后在这里建了一座规模宏大的道观作为皇宋历史纪念堂,名叫显烈观。
杨志在那里见到了一幅壮观的景象:数万衣衫褴褛的叫花子一起冲着赵匡胤的金身烧香叩头。
他本来以为是丐帮聚会,摇着头要走开,却被门口卖香的小贩叫住:这位看样子也是去京控吧?请柱香拜拜太祖吧,保佑你告下来。
杨志很纳闷:太祖皇帝虽说伟大,但也不至于死后成神吧?
这话被旁边一个烧香的老汉听见,当即跳出来斥责杨志:你这后生怎么这么说话?太祖好啊,一条棒打遍四百州,救我大宋黎民于水火!那时候乡里没有贪官,朝中没有奸臣,谁敢惹咱们大宋?辽国人都被打得闻风丧胆,到现在还说,不怕宋军床子弩*,就怕再出赵太祖!唉,这些事小年轻都不记得了……
*(宋军的招牌远程打击武器)
这些话杨志半信半疑。
他从小熟读战史,对太祖皇帝的武功如数家珍。
他明明记得,赵匡胤当了皇帝以后不但没有招惹过辽国人,还在全国进行了大规模的二三线建设,光首都就建了四个(东京是其中之一),好像在准备跟什么人躲猫猫,实在不像有恃无恐的样子。
不过看这老人激动得涕泪涟涟,他也不好意思反驳,就掏出五文钱买了一束香,虔诚的跪下磕头,因此没看到小贩在背后分给老头两文。
看过赵匡胤画像的人都知道,此人是个黑胖子。
显烈观里的泥塑水平虽然很高,但是终究不是蜡像,又终年被烟熏火烤,因此整个漆黑一团。
杨志叩拜了几次,抬头看着这团硕大的黑煤球,心里默默祈祷:太祖啊,求你老人家保佑我杨家沉冤得雪。你老人家要是不显灵,我真不知道该怎么办了。
关于杨家的情况,杨志在金门店介绍了很多。
听到的人都会觉得这一家子混得真够惨的。
实际上杨志碍于脸面,只是介绍了比较光明的一面。
不那么光明的事实是:在他上路之前,他们全家已经流离失所,露宿街头了。
根据前文我们可以知道,他们家又是叛徒后代,又是受招安的土匪,成分很不好。
然而这么一群人居然一直住在西军大院,让各方面的人很不爽。
这其实也是当年领导的无奈之举。
想当初他们受招安下山后,立刻发现被朝廷忽悠了:什么待遇都没有落实,全家被安置在一座破庙里,要吃没吃要喝没喝。
这时候只有穆老太太保持了冷静。
她在那里观察了两天,在第三天早上吩咐杨志说,你去围着大院溜达一趟。
杨志老老实实去了,回来满头大包:被大院的孩子拿石头砸的。
所谓大院,就是西军的家属院。
自古以来,在这种地方长大的孩子都热衷于一种游戏:打土鳖——也就是爬上墙头,拿石头砸院外的人。
不过这回他们栽了,因为杨志可不是普通的土鳖。
他挨砸之后光姨奶奶就来了十几个——杨门女将嘛——堵着大院的门就骂了一天。
其中一半女将的发言直指对方女性家长的裤衩宽窄,另一半直指男性家长的器官长短。
对方忍了半天受不了要出来动手,没想到又栽了——穆老太太挂帅出征了!
只见穆桂英全身披挂,手持八尺大枪,威风凛凛往门口一站,对方几十人都被吓了一哆嗦:咱街坊打架,不至于用长兵器吧?
结果老太太二话不说,把大枪往对方手里一塞,一个鹞子翻身就躺在地上打滚,一边哭一边骂,仔细一听还带唱腔:
“我的大郎儿替宋王把忠尽了,二郎儿短箭下命赴阴曹,
杨三郎被马踏尸首不晓,四八郎落番邦无有下梢,
杨五郎在五台学禅修道,七郎儿被潘洪箭射花标,
只剩下五郎儿随营征剿,可怜他尽得忠又尽孝。
血染沙场、马不停蹄为国辛劳,
可怜我八个子把四子丧了,把四子丧了,我的儿啊!”
这段贯口把人听得一愣一愣的:你到底是穆桂英啊还是佘太君啊?
穆元帅不给人怀疑的机会,一个鲤鱼打挺跳起来,胸口顶上了枪尖:
“我们杨家世代忠良没好报,没吃没喝挤在破窑,就剩一个独苗还受人欺扰,你今天有本事就把我这把老骨头戳死在这,我一把年纪,反正活够了……”
这事一直闹了好几个时辰,整个大院的人都出不了门。
到了下半夜,事态升级了:外边开来十几辆军车,望门口一停,跳下来百十个当兵的。
邻居们一看,都暗暗摇头:完了完了,这些官兵完了!
就这点人,不够这群老娘们塞牙缝的。
然而事情的发展却出乎人的意料——敢情是领导认识到自己错误,连夜批准杨家入住大院,还出车出人来给他们搬家。
从那以后,方圆百里的人一提穆老太太,都一个劲的翘大拇指,还友情给她编篡了不少打辽国破西夏的英雄事迹。
穆桂英之名传遍大江南北。
然而如今杨家有如此战斗力的人已经凋零殆尽。
穆桂英前不久中了风,身体每况愈下,眼看油尽灯枯了。
剩下一个杨志也被掳夺军职,宣布成了精神病。
西军方面再也没有了顾忌,连夜把穆氏杨家赶出了大院。
大家实在没有办法,只好凑了点钱,买了匹老马,让杨志去东京告状。
杨志临走前拜别穆桂英的时候,她躺在窝棚里的破床上,嘴歪眼斜,话都说不清楚。
杨志跪在床前,低声发誓:老祖宗,我一定为全家讨个公道,重塑杨家的威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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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又磕了一个头,继续许愿。
他说,如果小子能京控成功,再获官身,一定来还愿,给您老人家重塑金身。
这就是极具中国特色的祷告模式,程序跟在批发市场还价差不多:
先是提要求——这个5毛钱卖给我怎么样?
然后是许诺——只要按我的价钱,以后一定多来你这进货。
能跟神仙这么交涉,充分证明了所谓神祗在中国人眼里地位并不比倒腾服装的温州人高多少。
换句话说,当年那个英国人的论断有一定道理:中国人没有宗教,如果说有的话,那就是做官。
杨志就是这个论断的活证。
他此次京控的目的不单纯局限于家族的生存,还有点私心,那就是当官。
其实这人不像说起话来那么二,也知道自己不算真的高干子弟——自打搬进大院那天起,他就很清楚这点。
在整个童年和青少年,能让他稍感快意的地方只有两个,练功场和院外的胡同。
大院的外边是成片的破房子,里面住的是郊区农民,也就是被大院成员蔑称为土鳖的那些生物。
这些土鳖把围墙里边的人看成有钱人,每当看到杨志出现在院墙外,就一股脑围上去,带着崇敬的目光问这问那。
这倒不是因为杨志人缘有多好,而是因为其他大院成员根本不拿正眼看他们,杨志是他们了解神秘的墙内生活的唯一途径。
“杨大哥,院里的孩子是不是都有自己的盔甲?”
“杨志,大院里的食堂是不是每天骑马把饭菜送到桌上?”
“大院里的地面是不是银子铺的?”
每当听到这些不着边际的谬论,杨志心里都会有一种优越感油然而生,令他暂时忘记了里面的白眼和冷遇,大笑着批驳这些荒诞不经言论,然后再补充一些更离谱的内容:
大院里管爹不叫爹,叫长官!
看见了没有?我穿的什么?官靴!这说明我是朝廷命官!
盔甲可不是谁家的孩子都能穿的,得看级别——我们家级别当然够了……但是不能穿到外边来……
一开始,杨志带着苦涩的笑容讲述这些他想象出来的胡话时,心里还有些惭愧。
后来愧疚就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洋洋自得:虽然这些东西现在没有,但我是大院里的,早晚会有这种机会。
再后来,现实对他来说已经没有意义。
那些幻影完全占据了他的头脑,决定了他一生的志向:我要当大官!
在京控的路上,这种精神动力居功至伟,否则杨志不可能几乎一分钱没花就走到东京。
每当挨冻,挨饿,挨打的时候,他总是回想起那些曾让他愿意用生命去换的东西——锃亮的盔甲,猩红的头缨,长筒官靴,高头大马,出入有亲兵随行,前后有下级致敬……
这种从小养成的精神力量无比强大,让杨志能吃常人不能吃的苦,受常人不能受的罪。
只要在心里默念“要当官”这三个字,他就成了个异种生物,耐饥渴比得上骆驼,脸皮厚得过犀牛,抗击打能力直逼终结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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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自己也觉得这样跟太祖皇帝讨价还价不太好,恐怕会显得自己心不诚,于是赶紧又磕了一个头,说:当然了,不管结果如何,我对朝廷,对官家的忠心绝不会变!小子此生一定会尽忠报国,生是赵家臣,死是赵家鬼。
作为现代人,可能会不太理解杨志的这种愚忠:朝廷一直在整你们家,你怎么还会那么忠心?这不是贱吗?
其实只要分析一下这种思想的形成,就会发现它也不是那么怪。
首先杨志从小在努力获得穆老太太的肯定,但是一直没有成功,他想在这个危机时刻拯救全家,在老祖宗面前证明自己。
除此之外还有成长环境方面的原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