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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言水浒02:杨志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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自打杨志搬进军属大院以后,听到的关于祖先的故事跟以前很不一样。

那里的孩子晚上听大人的闲话,转过天来就嘲笑杨志:什么杨无敌,原来先给先周、伪汉卖命,临解放了才投降,三姓家奴而已!

这种传言后果很严重。

要知道,不管在哪朝哪代,军队大院都是一个特殊的世界。

在那里,人的重要性是由父母的职位和派系来界定的,比如说:

我爸是节度使(上将),你爸是都监(上校),那么我们家可以看到朝廷内参,你们家就看不到;我爸是统领(中校),你爸是指挥(中尉),那么我们家出门可以骑七尺高的大马,你只能骑骡子;我爸是都头(少尉),你爸是教头(下士),那么我可以穿官靴,你只能穿懒汉鞋;

同理,我们的爸爸是作战部队的,你爸是后勤的,那根本就不会有人跟你玩。

就连小孩打架,也是由父母的官职决定对错——官职大的就对,官小的就错……

这么一说,我倒觉得跟外边也没什么差别。

不管怎么说,知道了这些,我们就不难猜想杨志小时候受排挤的情况。

由于家里无级无品,又是叛徒的后代,连食堂大厨的儿子都不理他。

对于杨志这样一个时时刻刻以自己血统而自豪的人来说,这种打击是很致命的。

他可以揍别人,但是阻止不了这种传言。

时间一长,他整个人变态了。

杨志的变态表现在大宋朝廷越是整他们,他越拥护朝廷。

别人越说杨业是个叛徒,他对祖先的崇拜更加登峰造极,还一直叫嚣要给老祖宗翻案。

就好象文革里越是出身不好的子女越热衷于证明自己更革命。

这些被称为“狗崽子”的年青人挨了批斗就回家写大字报大骂自己爹娘,跟他们划清界限。

杨志的做法虽然相反,但动机是一样的,那就是希望自己能被革命队伍接纳,然后,跟着一起去革别人的命。

这种想法和做法在中国历史上屡见不鲜。

个人认为,这是一种铭刻在DNA里的贱,很少有人能够对其免疫。

坦率地说,别看我整天一副刺头作风,但是如果那天领导把我请到某某大会堂吃个饭,给我夹夹菜什么的,我恐怕也会控制不住地感激涕零。

如果有需要,我估计还会在网上给他们辟谣:领导也是人啊。

19

杨志离开陈桥驿到达东京时,初冬的第一场雪刚把整个城市覆盖。

从空中俯瞰,视野所及全是白茫茫的屋顶积雪。

只有身处其中,才能看到灰暗的街景和满街的黑色泥泞。

杨志带着好奇和忐忑,走进了这样一个黑白两色的世界。

杨志已经很多年没到过东京,对这里的一切都觉得陌生和新奇。

他记得上次来的时候,街上还远没有这么拥挤。

如今到处是摩肩接踵,车马喧哗。

无数马车在大街上飞驰,稍微有点空隙就会有人超车,溅起的泥巴弄得路人一脸一身都是。

被超的人从车窗里探出头,很有风度地骂一句“傻x”,然后自己也加速,试图再超回去。

据杨志观察,大部分驾车的人还保持着走路的习惯,想走就走想停就停,因此几乎每逢路口就会引起追尾。

这种情况下,车主就会气势汹汹地跳下车,开始对峙。

东京人按理说也是中国人,长相上没什么区别,但是他们互相打量一眼就能认出来。

一旦确定是本地同乡,他们之间非常客气,也不动手,而是进行冗长的自我介绍:

——我舅舅在刑部!

——我叔叔在中书!

——我爷爷是蔡京!

——我爸爸是童贯!

——放屁!童贯是太监!

只有这种比大小的游戏分不出胜负,两人才会回车里拿出鸟笼子发个短信,不一会儿就会各有几十人蜂拥而至,一直打到禁军赶来。

当然了,对于以杨志为代表的非本地人,他们的处理方式很直接,张嘴就是“外地的鳖孙走路不长眼啊?!”

这种情形让杨志开始庆幸自己在显烈观拜了太祖——在这样一个城市里告状,的确需要神明的保佑。

20

北宋末年,东京的街头有条标语随处可见:携手共建丰亨豫大的大宋王朝!

“丰亨豫大”这个词现在不常见了,但在那时候却无人不知。

这是徽宗的施政口号,拆开来看,四个字都是大的意思。

因此有人传说这是徽宗在李师师床上念叨出来的。

不管怎么说,在这种理念的指引下,东京的变成了一座宏伟壮观的城市,规模在当时的亚洲乃至世界首屈一指。

具体来说,这里什么都比别的地方大一号。

贯穿宣德楼和朱雀门的御街,足有二百步宽。

以前御街两旁有各式各样的商号、小摊,现在全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富丽堂换样式统一的高楼,光门头就有五六米高。

据说辽国使臣第一回来的时候,胯下的马看到这些巨型的建筑,以为自己进了巨人国,被吓得到处乱跑。

当然了,一座城市的面积毕竟是有限的,东京不可能处处都大——比如说,居民人均居住面积就很小,这叫做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因此大宋的臣民对这座城市感情很复杂。

没有资格住进去的人在拼命往里挤,已经挤进去的人依然在拼命挤——上街要挤,上车要挤,上床还是要挤。

当然在辽国人面前大家都会不约而同地自豪起来:跟我们东京比起来,你们这些城市只能算个马厩!

杨志在东京找住处的时候,也碰到了这个麻烦。

他从前辈口中得知东京西郊有个“京控村”,房租便宜,结果到了那里一看,全村连个空床位都没有了。

最后他好说歹说,才租到了半个铺位。

这间破屋压根没有窗户,里面横七竖八摆了三十多个硬板床。

价格是一个铺位每晚10文。

杨志由于是硬塞进来的,睡半张床也是10文。

杨志蜷缩在硬邦邦的床板上,跟一个陌生汉子抵背而眠了一宿才有人跟他说,其实去村口搭个帐篷,穿着衣服睡也冻不死。

关于京控村,还有值得补充说明的地方。

大宋的大城市都有个特点,那就是市中心繁华无比,但是往外走十分钟就到了石器时代。

杨志那天沿着御街往西走了不远,就怀疑自己穿越到了公元前。

眼前这个城中村完全没有十二世纪的丝毫痕迹,房子全是土胚加稻草筑成,门全是破木片组成。

泥泞的小路上,游荡着各种牲畜。

街边呆坐着一个个奇形怪状面无表情的生物,守着一口大锅,里面翻腾着各种菜叶、动物下水、以及其他一些来源可疑的东西,气味令人作呕。

杨志狐疑地踩着没膝的烂泥走进村里,心想:我不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吧。

大约一年以后,东京出现了一个新的物种。

该生物头发胡子都有二尺多长,浑身衣裤黑不溜秋,油亮油亮的,攀爬如飞。

每天傍晚准时来到菜市场蹲在墙头,看见菜贩子扔剩菜就一个猫跳,从墙头下来,捡两片好的往嘴里塞。

“今儿这菜比昨天新鲜!”

他身后,十几个同行都很愤怒地看着他。

他们心疼地说:这些叶子拿回去跟观音土一煮,至少够五个人吃!这个吃货真糟蹋东西!

这个美滋滋地吃剩菜的人就是杨志。

21

要解释杨志怎么会变成那幅模样,还要对他的京控生涯做一点说明。

作为一个新手,他曾犯过不少低级错误,第一个错误与吃有关。

他还没找到住处的时候,饿了就在街上买包子,结果发现东京的物价比他想象得要贵。

“太贵了吧?我前几年来东京时一个包子才两文,现在怎么十文了?”

结果卖包子的给他上了一堂经济学课:“你看看这铜钱上写着什么?当三!什么意思你明白?就是朝廷规定,这枚铜钱当三枚使,这叫面值。

现在最大面值都当七了,朝报上说明年还要出当十大钱,你说我涨价应不应该?”

杨志啃着包子找到京控村,沿途观者如墙。

大伙都啧啧赞叹:有钱人啊!

杨志后来才知道,京控户的主要食物来源是菜市场的剩菜。

他这时候终于明白进村时看到的大锅里是什么了。

杨志后来说,他犯的另一个错误就是幼稚,对朝廷的话过于轻信,对该信的话却不信。

这导致他第一天排队就差点被遣返原籍。

大宋三个登闻院各有特色,鼓院作为最低级的一个机构,接纳的京控人员鱼龙混杂,总的来说新手占大多数。

这些人跟杨志一样,脸上挂着紧张和跃跃欲试的表情。

他们排队时浑身亢奋得直打哆嗦,嘴里还在背诵状词,好像在为待会儿的接见排练:

“家父服药之后,当晚七窍流血而死,仵作(法医)说死因是营养过剩……”

“犬子大观元年入伍,被老兵打死,至今死不见尸……”

“小民被衙役无故殴打,瘫痪至今,官府经过多次验伤,鉴定为二级壮丁……”

总的来说,那里的情景跟今天人才招聘市场差不多。

不过有一点不同,那就是今天不管去哪个公司面试,都不会有人抓你。

这一点在前一天晚上有人提过,但是新人往往不信。

杨志在开始京控的前夜,翻来覆去的睡不着。

除了紧张,出租屋里环境不好也是个重要原因。

同屋的人嘴里老在絮絮叨叨,又像梦话又像叫魂,半夜里令人毛骨耸然:

“冤啊,我儿子明明是见义勇为,怎么就判了个斩立决……”

“狗官借着变法没收土地,一家八口生机无着落....”

“七个人打我一个,就是因为我不肯借青苗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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