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水浒02:杨志篇(二)
除此之外,屋子里还不让熄灯。
这是因为房客们个个都像专业作家,对自己的作品(状纸)视若珍宝,有了什么灵感半夜也要一个骨碌爬起来修改。
杨志下半夜干脆爬起来出去溜达。
他出了门,听到不远处有窃窃私语的声音,举目望去,好像还有火光。
他壮着胆子走过去一看,发现这里热闹非凡。
原来不舍得花钱租房子的人相当不少,村外至少有几千个帐篷,延绵不绝。
睡不着的刁民都围在火堆旁,一边修改状纸一边交流心得。
杨志好奇地过去旁听,想学习点经验。
“别的倒没什么,就是快进门的那段路难走啊……”一个白发苍苍的老头说。
此言一出,四周一片附和之声。
“对,门口全是微服捕快——那都是各地衙门派来劫人的……”
杨志不明白:我为了自己的事来告状,关当地衙门什么事?
“老弟头一回来吧?嘿嘿,朝廷嘴上说,京控合法,但是接你状纸的时候就会把你籍贯记下来,哪个地方来的京控户多,地方官就等着丢乌纱帽吧……”
“这就叫做了婊子又要牌坊!”
杨志头一回听到这种大逆不道的言论,吓了一跳,当即出声呵斥:
“这话可就不对了!我大宋朝廷一向光明磊落,岂是你口中这般污秽?!各位要体谅沾国家的困难,我大宋人口多底子薄,很多制度建设还不完善,难免有不尽如人意的地方……再说,各位扪心自问,你们的要求是不是也有过分的地方,想沾朝廷便宜的嫌疑呢?”
“我日,后生,大宋要是上下都那么清廉,你还在这里做什么?”
“我跟你们不一样……我的案子是真的弄错了……”
听到这话,周围人笑得前仰后合,杨志的脸红了。
这时墙那边传来叫骂声:“我日你们这些京控油子!大半夜的还让人睡觉不?!真他妈一群贱种!”
听声音是某个房东。
大家一言不发,各自回去睡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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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谁的话正确一目了然——鼓院门外便衣比告状的都多。
这些便衣从外表上很好认,个个都是大肚子,黄牙,腋下夹着个小包。
他们三个一群五个一伙,态度和蔼地拉着排队的人聊天:
“老爹啥子地方人哈?”
“有没有河东路的?嫩是不是河东路的?”
在鼓院排队的生瓜蛋子就在这个环节被淘汰了大半:
他们不知深浅地开口答话,一旦听到乡音,便衣们就抑制不住心中的狂喜,满脸堆笑地说,这边走,咱们老乡都来这边反映问题。
凡是跟着走的人都被一棍子打晕扔进马车拉走。
杨志后来在梁山上听说雷横说,每抓到一个本地京控户赏钱五百文,漏一个罚一千文,难怪他们这么卖力。
杨志由于前一天晚上有人提醒,就没有回答,挨了几耳光就混进了鼓院大堂。
这里没有桌案,进了门就看见一排柜台,足有两米高,上面有若干铁栅栏隔成的窗口,好像个大型当铺。
管事头头们不过是个八品官,此时却坐得比皇帝还高,只能听到声音,看不到脸——顺便说一句,苏轼当年也在这个岗位上干过。
“赶紧的赶紧的,状纸呢?”
杨志把状纸递上去,然后眼巴巴地等着。
他看到自己身边,一排人也是这样用充满渴望的目仰望着。
“不予受理!找检院去!”
状纸被撕成碎片从各个窗口里扔了回来,鼓院里好像下起了雪。
这时候新手的愚蠢再次表现出来,大部分人不哭不闹,捡起状纸一边做拼图游戏一边打听去检院怎么走。
杨志可没有心理准备,他此刻的心情就好像花了几千块钱买彩票,结果中了个“再来一张”,因此感觉好像挨了当头一棒。
他站起来想问问为什么不予受理,然后就真的挨了当头一棒。
这里的衙役们的水火棍法别具一格,从来不抽人,而是拿棍子捅人,速度之快,就连杨志这样的武林高手都闪不开。
于是杨志回到京控村还要受别人的嘲笑:朝廷不是圣明吗?你怎么脸上多了个圈啊?
他只好尴尬的回答:我国基层官员素质有待提高。
23
杨志后来曾系统地总结过自己京控的见闻。
据他回忆,检院门口的人群明显成熟很多,斗争经验丰富。
他们已经不屑于背诵状词,因为他们都身穿白大褂,状词就写在上面。
劫状的捕快来问话,也不再有人轻易上当。
因为他们已经知道了被抓走会面临什么样的命运:挨打,挨饿,遣返,坐牢,充军……
杨志不想被抓,但是大庭广众之下白挨两耳光又有损他的高干自尊(吃霸王餐时无所谓,没人认识);
好在他自幼在军队大院长大,各地乡谈都会一点,于是遇到陕西公差他就说福建话,遇到安徽公差他就说关西话,遇到口音不定的他干脆说党项话。
“我X外国人也来京控啊?”
“咱不是崛起了吗……”
不过凡事总是有得有失,长时间京控可以带来经验,但是同时可以带来精神疾病。
检院门前的人们脸上神情很复杂,又像是抑郁又像是狂躁。
有时候他们还会干点出人意料的事。
杨志在排队时,经常有人爬上高塔,振臂高呼:“大家别傻了,京控就是没有出路的!”
门口那些官差衙役对此见怪不怪,听到这话都喝采起来:“这鳖孙说得好!都像你这么想我们就清闲了!”
然而那人下一句话就不中听了:“大伙反了吧!”
话音刚落,衙役们就开始找梯子,还朝着塔尖上的人大骂:“哪里来的反贼?快下来!”
那人很配合,一听就下来了——大头着地,脑浆溅得到处都是。
其他的人只是漠然的看着这一幕,好像面前只是摔了个西瓜。
杨志在检院门口度过了很长的时间,因为那里十天才开一次门。
他等了半个多月,得到的答复却是:材料不足,打回鼓院。
杨志就在这两个单位之间来来回回跑了无数趟,一无所获。
每次他想多问一句,就会被一棍杵在脸上。
跑了五趟之后,同行们看到杨志的脸都恍然大悟:原来老杨在盼奥运啊……
杨志只好尴尬的回答:我国中层官员的责任心有待加强……我的问题,理检院的大官会搞清楚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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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回忆说,三院当中,他对理检院的第一印象最好。
首先,这里秩序井然,门口竟然有衙役在签发序号牌。
其次,这边排队的人素质也高了很多,平心静气,与世无争。
第三,可能是由于这里环境太好,竟然劫状的都不来了。
当然了,跟东京的一切一样,时间长了杨志就发现一切都可以从反面理解。
第一次领到序号牌,虽说上面的编号是四千几,但他觉得很踏实——至少有个次序,有点盼头了。
结果一扭头就发现这玩意儿每个同行都有一大把,他们在用这个当扑克牌打着玩。
得知这张纸条的有效期只有一天后,杨志也跟着玩了一把。
“四千管九百!”
“放屁!你新来的吧?九百在四千前头!”
另外这里排队的人素质高也是很正常的——不心平气和的都在检院跳楼了。
能坚持到现在的人平均年龄有70岁,没法不平静。
这些人席地而坐,不急不躁,该干什么干什么,织毛衣,摆摊算命,代写状纸,拿棋子摆残局……
最多的还是保持着老僧入定的表情,好像在冥思苦想自己怎么混到了今天这一步。
“这位老丈,请问大约什么时候开门?”
“开又如何?闭又如何?开门是空,闭门也是空……”
这个排在杨志前面的老汉眼都不睁,说话云山雾罩。
许久,他才解释道:“老夫在此闲坐良久,养花自娱;上次花开时,此门开过一次;待此花重开,此门理应亦重开……”
杨志看着老头身边那株一米过高的植物,半信半疑:“此话当真?老丈养的什么花?”
“铁树。”
杨志这才意识到这个衙门的可怕之处:它的开门时间干脆不定。
他失魂落魄地走到旁边的酒家讨水喝,想稳定一下情绪。
店家很痛快的给了他。
“都是自己人,不用客气——我爹就是来京控的,结果当年排着排着队就开始做小买卖,后来赚得多了就干脆在这开店。他昨天还叫我看着,开了门就通知他……”
杨志后来说,京控最折磨人的地方不是别的,而是等待。
吃不好睡不好,这些事俩月就习惯了,但是等待永远不能习惯。
京控的时间越长,就越能体会出,这是一种跟彩票相似的游戏。
等待开奖的人都体验过那种跌宕起伏、百爪挠心的折磨,这是肾上腺激素急剧分泌的结果。
同理,杨志京控一年,不但心脏出了毛病,还肾虚了。
这个游戏之所以折磨人,是因为它虽然极其难中,但是总能让你看到有人中。
因此你只要参与其中,就会患得患失,中不了很沮丧,要退出又不甘心。
更何况对于杨志来说,开奖的那天将是对人生的宣判:要么一步登天,要么永不翻身。
这比任何彩票都刺激。
杨志离开东京以后,还时常回忆起那里的月色。
那时候他常常失眠,就坐起来望着夜空出神。
东京郊外的月色皎洁,但是却被层层叠叠的屋檐挡住,几乎投射不到地上。
杨志看着不远处东京内城那高耸入云的飞檐斗拱,静静的出神,觉得它们是如此美丽却又鬼气森然,近在咫尺却又跟自己毫无关系。
那时候天气又渐渐变凉,露宿的人们半夜里咳嗽声不断。
睡不着的人有时也会互相勉励:坚持下去,总会遇到青天的。
杨志以前是这种论调的坚决支持者,但是现在他也开始怀疑:连理检院的这些高官都尸位素餐,大宋到底还有没有青天?
直到遇见牛二他才找到了这个问题的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