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水浒02:杨志篇(三)
牛二说,就拿我来说吧,告到了天上,结果怎么样呢?
当年蔡京那老东西到理检院来装模作样的写服判,还说要给我点钱当补偿。
我他妈那时候傻啊,以为这就算告赢了。
我说蔡大人,我家破人亡,钱可以不要,但底下的狗官一定要处理。
那孙子说,好,我让人处理一下。
结果回家等了一年多,一切照旧,啥都没解决。
小杨你看这个蔡京他有多歹毒:一分钱不花,什么事不用办,就落了个好名声;我啥都没得到,还无处伸冤——理检院不开门,蔡京再也不来了,我总不能到他府上堵他吧?
杨志说,你这就有点苛刻了,蔡太师要是故意的,那当初干吗来跟你见面呢?
牛二是个文盲,但是说话水平很高,估计是多年鸣冤告状练出来的。
他像个后现代小说大师一样,没有正面回答,而是先讲个一个故事:
“我亲爹死的早,我都没见过他。我后爹是个混蛋,天天喝酒赌钱,回来就打我。
我每次挨完打都发誓以后长大了要宰了他,但是他一直活到70多岁才死,你知道这是为什么?”
杨志茫然地摇了摇头。
“因为我妈对我好,经常为我说话,还让我体谅那老东西,什么他也不容易啊,顶梁柱啊……
所以每次我想宰了那个老畜生的时候,想想我妈就心软了,觉得这好歹是个家啊,不能说毁就把它毁了……”
杨志依然没听懂:这跟你告状有什么关系?
牛二嘿嘿一笑,说,我早就总结过,京控户可以分为三个境界。
第一个层次就是你这样的新手,老老实实排队递状子,还老问些这种傻问题——你这样告状,纯属干受罪,白吃苦——告诉你吧,咱大宋跟我们家是一样的:
既然皇帝是咱后爹,那就必然有人要演亲妈——蔡太师就是干这个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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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志沉默了半天,然后摇头:你还是说说你是怎么进理检院的吧。
牛二说,你听我慢慢讲。
京控户的第二个层次就是懂得闹的人——俗话说得好,大闹大解决,小闹小解决,不闹不解决。
但是闹有闹的门道。
牛二说,他刚开始闹的那几年,不得要领,整日提心吊胆。
因为很多闹的方式都很危险,容易掉脑袋——比如撒传单,拉横幅,领头散步等等。
后来是一位东京太学的学正点醒了他:
那孙子在京报上宣布,京控户者,百分之九十九乃失心疯也。
牛二恍然大悟,明白了天人化生、万物滋长的真谛:妈的闹了半天我是精神病啊!那我还有什么可怕的。
从那时起,牛二就开始装疯卖傻,取得了巨大的成功。
他去各个衙门门前撒传单,贴大字报。
官差抓住一看,上面只有三个大字:你懂的。
“要不要给他定个反动宣传罪?”
“放屁!真定了这罪名,到底是他反动还是你反动?!”
官差们合计了半天,只好把他放了。
牛二还经常挑着一桶粪站在三院衙门附近,有工作人员上下班他就热情地一瓢泼过去。
开封府抓过他几次,但是由于这人是个疯子,每次只能关几天,出来后牛二依然故我。
衙役们想揍他,牛二就会把眼一瞪:老子是精神病!杀人不偿命!晚上下班小心点!
听到后没有人敢惹他。
东京方面气急败坏地让牛二家乡衙门处理,这使得地方衙门陷入了一个两难境地:
如果说牛二不是疯子,那就说明他的申诉有一定的真实性,这对自己的仕途影响很不好;
但如果说牛二是疯子,那就更没办法了——你能判一个疯子什么刑?
“你二哥我如今在乡里,逢年过节,当地的捕头都得带着人马,敲锣打鼓地给我送礼,毕恭毕敬地问:二爷,今年不去东京告了吧?我把眼一瞪:不去哪行?
那孙子就留下两个人对我进行贴身保护,上厕所都跟着。
我经常领着这两个跟班进城,我要什么吃的那俩倒霉蛋就掏钱给买什么,有一回嫖娼都给我报销了……”
杨志听得心旷神怡,对牛二也尊敬了起来:二哥,这个办法真的行?
牛二指出,修炼京控大法第二层的需要两个前提。
一是不要脸,二是经打。
因为“衙门跟畜生一样,需要慢慢调教。”
刚开始被抓回去,地方上那些孙子可没这么客气。
“你看我这只手,”牛二喝得脸通红,举起那只畸形的右手给杨志看,“这是他妈县衙的人第一次抓住我,用拶子(一种刑具)给我夹的,手指头全断了;
还有这手,这是第二回抓回去,用竹签子钉指甲,一片都没剩下……”
杨志看得触目惊心。
后来他知道,这点伤在牛二身上几乎可以忽略不计。
因为牛二还告诉他,自己第三次被抓回去的时候,一只睾丸被捏碎了,胡子少了一半。
“打了七八年,一看我还是告,他们也没办法,才开始玩软的。
然后我闹到第十年上,终于见到了蔡京。”
“你告了十年?“杨志的声音颤抖了。
牛二说,三十年。
“告到现在,我就成了最高境界的京控户——我早就看清了,京控是什么?就是个屁眼!”
牛二的意思本来是,京控就像个减压阀,但是他没见过高压锅,因此措辞不免有些粗陋。
“无非是让咱们这团臭气有个奔头,省得把肚子撑炸了。
至于放出去之后咱们去哪了,设计它的人压根就没操过心……
我现在就是用这点无赖本事搞点钱,过两天快活日子,死了拉倒。
我一般每年三个月敲诈,三个月休假,三个月跟官府的兔崽子们捉迷藏,剩下开春的这三个月才来理检院转悠——今年真巧,第一天告就碰见你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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对于牛二哲学体系里的第三个层次,杨志不太理解:“二哥,这事你可想左了——活着就有希望啊……”
“放屁!”牛二忽然火了,“有什么希望?!你说说京控有什么希望?!
靠青天?你三个院走过来,碰见过一个肯看你状子的官吗?
靠皇帝?这制度你以为是谁制订的?
靠老天开眼?咱们生为贱民,本身就是天罚,开什么眼?!”
“二哥,民心……”
“去他娘的民心!
你说京控村离东京远吗?你说京控的人他们天天看不到吗?
我不信!他们就是装看不见!
你去街上找个人跟他说你的事,他能听听,叹口气,跟着掉掉泪;
回头除了庆幸这倒霉事没摊自己头上,什么都记不住!”
牛二说,这就好比大杂院里有两口子天天打架,其他的夫妇看热闹劝架之余,就会幸福感强一点。
京控户对普通人来说,就是个参照物,想起来就觉得自己混得还行,除此之外,什么都不是。
“我早看透了,大宋上上下下都是些傻X,远见连猪都不如:
只要自己还能吃上饭,睡上床,有俩闲钱听听小曲,就幸福得像傻X一样。
看见自己周围一亩三分地上的人日子过得去,就觉得形势一片大好嘛。
其实他说这话有什么依据?什么依据都没有。
他们那意思‘我这不过得好好的,说明我有本事,我努力了,天道酬勤;
你们倒霉就是因为你们傻,你们笨,你们不努力,所以你们活该……’
呸!
一席话说得杨志面如死灰。
他想找出漏洞,但是却发现牛二简直是哲学大师,说的话无可辩驳。
杨志沉默了许久才说,你说得这些我还要回去琢磨琢磨……
牛二看了杨志半晌,叹了口气:
“你们啊,算是蠢到家了——要么相信国法,要么相信青天,要么相信皇帝,要么相信因果报应、天地良心。
其实,菜刀就三十文一把……”
牛二解释说,自己欺行霸市,倒也不全是为了钱。
他要钱是要干大事。
“我准备好了,攒钱买点火药火油什么的,改天把三院烧了。”
杨志吓了一跳:那可是死罪!
牛二一撇嘴:我又没说我要活着回来。
“我现在去衙门里都明说,我不告状,我是来看看你们这群孙子活得怎么样,别我没放火你们先吃饭噎死——他们听了也不知道该信还是不该信,脸都绿了。你看,我这可是出师有名,不搞突然袭击。因此,是阳谋,不是阴谋。
不信,死了可怪不得我——我的通知下得比拆迁可早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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牛二的这番话让杨志听得心惊肉跳。
他从小接受的一些常识告诉他,应该去衙门举报这人。
然而最近学到的另一些常识却告诉他,这么干很不地道。
牛二看见杨志的表情,笑着说,你是不是怕被我牵连?那你赶紧走吧。
杨志不好意思了:我只是觉得吧,二哥,你这样把自己的命搭进去不值得啊,退一万步讲,你既然能攒钱,何不用这些钱做点小买卖,混个小康呢……
牛二笑了,笑得很卖力,甚至把自己笑得吐了血。
这不是文学夸张——杨志早就发现牛二说话的时候老是咳嗽。
牛二说,来不及了。我明白得太晚,这辈子已经没希望了。
牛二之前说过自己在乡里是多么受优待。
但是自打十年前徽宗登基以来,这种好日子就不多了。
如前所述,牛二能在东京和地方游刃有余,靠的就是抓住了地方衙门不敢轻易闹出人命的软肋。
但是如今,衙门的怪招奇招越来越多,个个都比杀人还毒。
比如说,前几年他在夜里被几个人一棍子打晕,醒来发现在自己身处山西某煤矿,披枷带锁的干了一年多的奴工,才找机会逃出来。
从那以后他就落下了咳嗽的毛病。
“这是尘肺……我活不了几年了。要是不拉上几条狗命给我垫背,我就白来世上走一遭。”
两人陷入了死一般的沉默。
杨志双手抱头,揪了半天头发,忽然他跳起来,发疯一样的叫嚷:“我不信!我不信大宋就没有一个说理的地方!我不信皇帝不在乎老百姓的死活!我不信太祖建立的国家变成了这么一个模样!”
他抓住牛二的手,结结巴巴地说:二哥!信我一回,跟我去拦驾上书吧!太祖遗制,拦驾可以向皇帝递状纸啊!这些贪官污吏信不得,但是咱们要相信皇上啊!咱们试一回吧。
杨志双目尽赤,不知是在挽救牛二还是在挽救自己的信仰。
牛二苦着脸看着杨志:合着我跟你说了这么半天全白费劲了是吧?你要告自己去告,我没功夫。你要是能拦驾把案子告下来,我二话不说叫你亲爹,然后卷铺盖去鼓院重新排队。
杨志也火了,说,好,你等着!
牛二说我不等,我跟你一起去,我要亲眼看着你小子怎么把命送掉——当傻X不付出点代价,天理难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