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水浒03:东京往事篇(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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黄仁宇先生说,王安石变法的失败在于太过超前——那些政策本身不错,但是放到北宋那样一个缺乏数字管理手段的时代,是不适用的。
我对这个论断表示怀疑。
因为据我所知,王安石相公通过变法已经使数字管理的概念深入人心。
具体来说,到了北宋末年,一个人活着值不值这个问题,完全可以用数字来解答。
如果你是男人,这些数字就是存款数,房产数,月薪数;
如果你是女人,那么这些数字就是年龄、三围和结婚次数。
在相亲这件事上,这个现象尤其明显。
北宋时,礼教虽然不甚严格,但是像今天这样,单身男女开个包间就买断一定时间的交配权进行讨价还价,是不可想象的。
那年头的相亲一般是媒人出面,
但是到了北宋末年,媒人开始有点胜任不了这份工作了。
作为媒婆,手里的客户少了有几十,多了有几百。
要把几百人的房产、存款、父母家庭情况一点不错的记下来,是件电脑才能胜任的工作。
另外女方也经常怀疑媒婆收了男方的贿赂,因此准丈母娘开始直接出场了。
史进第一次去相亲,到了酒楼包间被吓了一跳。
对面坐着一位老年妇女,满脸风霜,横眉冷对,像极了评书里说的那种开国之初整天琢磨着抓契丹特务的女民兵。
史进犹豫着上前问道,大娘,您坐错地方了吧?
老太太一瞪眼,目光如电;史进腿一软,一屁股墩在椅子上。
史进憋了老半天,才又支支吾吾地开口说道:我觉得吧,咱俩年龄有点不合适……
老太太厉声呵斥:好没规矩的后生!
然后那老娘们拿出个小本子,开始提问题——这下就更像盘问特务了:
姓名,年龄,家里多少存款,几套房子,有车没有,什么工作,合同工还是临时工…………
史进一边回答一边冷汗涔涔而下:幸亏哥们儿进修过几天财会,要不这么多数据我还真记不下来。
不过对面的老太太对史进的能耐看法并不乐观。
问完后,她冷冷抛下一句“癞蛤蟆想吃天鹅肉”,绝尘而去。
史进的第一次、以及以后的每次相亲基本就是这样的。
在相亲市场浸淫一段时间以后,史进发现这是个比劳资市场还要疯狂荒谬的领域,女方提出的条件比招聘启事更加不合逻辑。
——资产五十万以上,房子两座,年龄二十五岁以下者优先
——父母有一方是朝廷官员者优先
——父母付清房贷者优先
——父母付完房贷双双亡故者尤其优先……
这么折腾了几次之后,史进终于仰天长叹,闹了半天老子那点本事,还是没屁用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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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进相亲的遭遇,在大宋年轻人中很普遍。
归根到底,那时候男女双方的婚恋观差别太大。
史进这样的青年男子,正是事业起步的年纪,找个媳妇不过是为了一起过日子,帮着料理家务,如果会纺线,能织布,一起凑钱买房子还房贷就更好了。
大宋的女子则觉得自己年华宝贵,找的是一辈子的依靠,找丈夫是为了能住好房子,买好衣服,买进口的胭脂水粉,如果能没事一起驾着高档马车出去旅游那就更好了。
所以双方见仁见智,永远谈不拢。
关于这种现象产生的原因,不光史进不明白,连一辈子见多识广的史太公也搞不明白。
老爷子那一阵子又开始唠唠叨叨,说我们年轻的时候,媒人跑两趟,婚事也就定了,不就是男耕女织,两人一起过日子吗,现在怎么搞得跟投资调查一样。
后世的人眼界要宽广一些,因此不少宋史专家对此提出过自己的解答,这里姑且引用一下。
一般人对大宋有个错误的印象,以为那是个礼法森严的社会。
其实宋人的婚恋观纵向比较起来,是相当自由开放的,这一点有户部的离婚率数字为证:北宋末年,很多地方的离婚率甚至接近三成。
这里面的原因是多方面的。
首先王安石相公变法时公然宣称:天变不足畏,祖宗不足法。
这就把大宋社会的传统价值观一扫而空,谁也不觉得自己婚后多搞几个女人是什么伤风败俗的事。
另外大宋尊崇道教也是一个重要原因:我们知道道士一般都自称会很多法术,炼丹术,算命术,不过最擅长的还是房中术。
因此洗头房之类的场所成了大宋城市文化的重要组成部分,男人们在外边比较多了,没准哪天就会对自己家的黄脸婆失去了兴趣,离婚也就在所难免。
众所周知,在婚恋这个领域,女性是不断贬值的。
男人休妻,不过是被打回原点,再找就是了,只要你事业有成,总能找得到。
然而女人如果过了青春年华再离婚,可就不是回到原点了,而是一下子身价降为负值,再有人要就不错了。
更麻烦的是,大宋毕竟处在中世纪,受到时代的限制,相当野蛮,连赡养费这个概念都没有。
因此那时候的人一旦离婚,男人轻松上路,女人万劫不复。
这样一看,丈母娘要求高点也是可以理解的——嫁个有钱人,起码离婚时能多分点钱,生活有个保障。
然而这种赤裸裸的物质择偶观又使得宋人的婚姻状况进一步恶化:
你老是挑牲口一样安排婚姻,那么被安排的人早晚会像牲口一样看待婚姻——不就是长期配种吗?
读过水浒原著的人都知道,史进在《水浒传》里占了很多个第一:比如说第一个出场,第一个杀人,第一个拒绝落草,最后又不得不第一个落草,等等。
不过很多人都忽视了一点:史进是梁山上第一个主动承认自己嫖娼的高级干部(见第六十八回:东平府误陷九纹龙 宋公明义释双枪将)。
当年在东京城中村出租房里窝着找工作的时候,几乎每个人都会去窑子里消遣消遣,史进也不例外。
这一方面是由于跟这些毕业就失业的天之骄子住在一起的,除了民工就是窑姐,大家天天见面,难免日久生情;
另一方面是由于大伙找不到工作心情压抑,需要发泄。
更何况窑姐们还给邻居八折优惠。
正是由于这段经历,史进对有生理需要找窑姐这种事习以为常,丝毫不觉得有什么见不得人的。
他甚至直截了当地跟史太公说的:我要是想女人,去找窑姐就行了,几十文一次,嫖一辈子也比娶媳妇便宜。
史太公气得追着他大骂:逆子!恬不知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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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进跟史太公摊牌,是在相亲失败三十多次之后。
除了对比结婚和嫖娼的成本问题,他还说出了很久以来想说又不敢说的心里话:我到底为什么要结婚?
史进觉得自己单身生活过得挺好,除了上班就是看看传奇小说,到公厕找个写点帖子交流一下,充实自在;
我为什么要找个连面都没见过的女人来管着我的生活?
我为什么要让父辈掏出一生的积蓄买婚房,然后跟这个女人省吃俭用还一辈子的贷款?
我为什么要跟这个女人生孩子,然后再让这孩子把我这辈子受的穷罪再受一遍?
我他妈这不是贱吗?
史进问完这些问题之后,被史太公拿着擀面杖追了好几里地。
史进这么跟老爹说话是有点大逆不道,不过他也有自己的原因——开春入夏以来,他的工作忽然繁重了起来。
前几年朝廷修了黄河大堤,昭告天下,说这玩意儿能防万年一遇的洪水。
这话别人信不信不知道,老天爷好像是信了——他老人家似乎是要验收一下这个工程,从那以后,每逢春夏黄河两岸就汛情不断。
今年也不例外。
华山山势陡峭,雨大点就容易引发泥石流。
道观的防洪墙经常被冲塌,史进这样的俗家工作人员就担负起了扛着麻包堵缺口的任务。
至于那些道士,每次见点水花就撒腿往山下跑,喊着:不得了了,炼丹炉进水了!
史进一边笑这些人胆子小,一边看着红色的泥水呼啸着向山下奔流而去。
史进有时候因为防洪抢险,一干就是几个通宵。
回家之后他往床上一趟,只想蒙头睡上一天,然而相亲却没完没了。
时间长了,他终于情绪失控,跟父亲闹翻了。
从此父子俩互相生气,在家一句话都不说。
躺在床上,史进仿佛能感觉到家里的空气像凝固了一样紧张。
他忍不住破口大骂:老子想过两天省心日子,怎么就这么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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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种僵持的滋味,高俅也尝到过。
不过他经历的僵持在境界上不是史进能比拟的。
他进入端王府后不久,一天夜里,赵佶忽然被大内来的人请走。
这件事发生时,高俅就在现场。
当时赵佶脸色煞白,呼吸急促,歇斯底里的大叫:有什么问题在这里问!太祖遗诏,亲王不能双规!
结果那个太监悄悄跟赵佶耳语两句,后者就平静了下来,赶紧换了黑衣黑帽,坐着轿子离开了家。
第二天高俅听见下人们在偷偷议论:听说皇帝不行了!
当时的皇帝是哲宗赵煦。
这人的治国水平如何,史书上评论不太一致。
有人说他任用新党小人,大搞政治迫害,加速了北宋的灭亡;
但是另一些人说,此人才华横溢,风度翩翩,不管来访使节的水平高到什么程度,哲宗都能用契丹语、党项语与之谈笑风生。
他只是对大宋人缺乏耐心。
不管怎么说,哲宗皇帝年纪轻轻的,连太子还没生一个,忽然就昏迷不醒,给大宋的政局带来了极大的混乱。
大家一会儿传说申王赵佖要继承大统,继续否定变法;
一会儿传说燕王赵俣要带兵进京,重尊王安石。
还有人说两派人马都在四处活动,内战一触即发。
后来的事证明,这都是捕风捉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