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水浒03:东京往事篇(四)
作者:暗黑山老妖 || 来源:天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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史太公住院的那段日子,是史进人生的又一个低谷。
首先大宋的医院只给你提供床位,其他的一概不管。
做饭送饭、换衣洗漱、夜间陪床,这些任务一下子全压在史进一个人头上。
对于一个没怎么干过家务的独生子来说,这是个艰巨的任务,更何况他还要上班。
史进就这么白天上班晚上陪床,一个多月下来,人瘦了二十多斤,蓬头垢面,肤如死灰,皮包着骨头。
史太公看着儿子形容憔悴,心疼不已:当年我们兄弟六人伺候你爷爷,现在只有你一个,怎么受得了啊。
单位上的领导看他这样,又不敢说什么,只是在背后议论:五爷看来又插手毒品生意了。
史进更大的烦恼是老爷子的病老是无法确诊。
虽然每天都有郎中来号脉,但是号完了脉这些人都捋着胡子顾左右而言他。
最后被史进逼问急了,滑头的就说:我去给你把XX大夫找来,他是XX方面的专家!
老实点的就直接告诉史进,这个病情很复杂,我要回去研究研究再给你结果。
当然作为一家大型医疗机构,也不是每个部门都这么低效。
会计科的人每天都记得来给史进送账单:这是昨天的药费和住院费,一共五贯,你去交一下。
这样史太公住院不到一个月,史进已经把全家的积蓄都花光了。
过了若干天,史太公的病情开始恶化了。
他的五指不能分开,像鸡爪子一样弯曲着。
由于腹痛,他的腰也伸不直,整个人看上去像个炸鱿鱼圈。
史太公浑身止不住地哆嗦,老是想说点什么,但却管不住自己的舌头。
另外他开始间歇性的神志不清。
在神志清醒的时候,老爷子紧咬牙关,一句话都不说;
神志不清的时候,他就会失去控制,反反复复地重复一个字:疼!
史进终于忍不住了,他又脱光棒子露出花绣,拿出流氓腔,揪住一个专家,厉声喝道:今天你不说出个子丑寅卯来,就别想走!
这里我要为方济院的大夫们说句公道话,他们不是故意怠慢史进父子。
这事还得怪史进缺乏社会经验。
前面说过,要在大宋的医院里看病,需要经过很多道手续。
这些手续有的必要,有的纯属是想让你白掏腰包。
如果你知道这一点,在一些环节仔细问问,院方也就不好意思了,能省不少钱和时间。
但是史进不懂这个,因此白花了全检的钱。
更要命的是,史进不知道有一道手续是省不得的,没有它,哪个大夫都不会好好给你看病。
这个手续就是送红包。
一开始,由于史进没给红包,方济院的大夫们以为他是个不孝子,想让老爹赶紧死,于是很配合,不给好好看;
后来发觉这只是个不想给红包的二百五,于是很气愤,想采用拖的方式,让他自己醒悟。
再后来院方发现这人是个道上的流氓,一查档案,居然还是同系统职工,专家们终于坐下来,针对史太公的病情展开会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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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心而论,专家们一旦决定干点事,态度还是很认真的。
那天会诊的时候,他们关起门来讨论得热火朝天,差一点打起来。
首先,大家一致认定,史太公的症状很明显属于重金属中毒——最近这类病人特多,也不知是怎么了。
但是接下来讨论致病原因,分歧就大了。
一开始有人提出,这老头可能是喝奶喝的。
这里需要作一点说明。
一般人以为欧美人才自古喝牛奶,这无疑是个误解。
其实宋人普遍饮用牛奶,不过不是给新生儿,而是给老人。
北宋陈直在《养老奉亲书》中说:“牛乳最宜老人,平补血脉,益心,长肌肉,使人身体康强润泽,面目光悦,志不衰,故为人子者,常须供之以为常食”。
正是由于牛奶有这么多好处,北宋的老人基本天天都喝。
当时市面上最好的牛奶是辽国产的,但是价钱很贵,一般人买不起;
大宋的国产奶虽然便宜,但是里面却有毒。
这叫做鱼与熊掌不可兼得。
据文献记载,大宋的奶质量参差不齐,有的含酸,有的含碱,有的含铅,有的含汞;
有的又什么都不含,甚至不含蛋白质——这全看奶农拿什么往牛奶里掺了。
有的为了保鲜掺尿素,有的为了防腐掺石灰,有的为了掩盖变质掺炼丹药物……
如果碰到厚道人,只为了压秤往里掺水,就会得到最后一种无毒奶。
总而言之,专家们这样诊断,合情合理。
但是随后就有人指出,这样诊断属于不负责任。
要知道,玉泉道观自己也做也做奶制品生意。
作为全国保健品的领头羊企业,旗下的“青牛”乳品行销大半个中国。
也就是说,凡是奶,基本上就是他们做的。
你说是奶的问题,就是说道观有问题;
你拿着道观的钱说道观有问题,只能说明你脑子有问题。
因此这个专家的意见被否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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另一个专家提出,也可能是吃金丹导致的。
如前所述,宋代道教盛行,吃丹药的人不在少数。
以玉泉道观为例,他们的另一个拳头产品就是金丹。
我们知道,道家金丹的成分非常复杂,到底有什么,是炼制者的不传之秘。
玉泉道观的配方也是保密的,他们对外宣称,此丹是按照道家“三花聚顶,五气朝元”的炼气法诀,经过碧虚子道长的三味真火精炼七七四十九天,得圣人元气,由红转赤,由赤转黑。
因此该神秘药材简称“三聚”,丹药商标曰“圣元”。
不难想象,这个说法也遭到了否决:
本来就有些别有用心的人说吃了“三聚青丹”尿不出尿,你又说会中毒,那以后咱们还怎么卖?
没有了这笔收入,方济院还开个毛啊?
因此专家们达成一致,坚决不能往这个方向说。
排除了这两个因素,专家们感觉肩上的压力小了很多。
大家开始天南海北,各抒己见。
有人说,这年头到处都污染,谁知道吃什么吃的啊。
众人纷纷点头称是,说这些老百姓,实在是太不注意饮食卫生了。
早上起来吃地沟油炸的面鱼,中午吃个硫磺馒头,就着大粪泡出来的臭豆腐;
晚上买条死了不知多久的鱼,炒农药超标的青菜,喝的酒还是不知什么玩意儿勾兑的……
这样的活法,能不生病?
不过也有人表示能理解老百姓的苦恼:
就拿华山来说,希夷塔的那帮人都是关系户,懂个毛的炼丹,跟炒菜一样,连个锅盖都不加。
华山上的树都被熏死了,河里的鱼也都翻了肚皮。
水土都这样了,哪里去找干净东西吃?
这样讨论来讨论去,大家的结论是,病因搞不清——现在搞化工的都是以前当厨子的,当厨子的都在搞化工,谁知道是谁的责任。
不过不管怎么追溯病因,道观都没法百分之百摆脱干系。
最后院长拍板说,这老头坚决不能确诊,拖死拉倒。
散会以后,院长感慨道:这个活不好干啊。
又要看病,又要给道观擦屁股,每个月这么辛苦,只挣几千贯。
这钱听起来多,但是生活花销更大——道观内部的人从来不吃本地产的瓜果蔬菜,鸡鸭鱼肉,饮用水都是外地运来的。
他决定明年就辞职回东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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水浒传里提到史太公住院的这一段,寥寥几笔带过,说他“染病奔证,数日不起。史进使人远近请医士看治,不能痊可。”
然后就“呜呼哀哉,太公殁了”。
这样略写,对史进是不公平的:他的努力和艰辛完全没有得到体现。
就说专家们会诊的那天,史进在病房里那种绝望的心情,施大爷就不该忽视。
当时史进他们家已经彻底一穷二白了,客栈关了,家具卖了,还是不够医药费。
他坐在父亲病榻前,双手揪着自己的头发。
他实在不知该怎么办了。
在史太公病重以前,史进并不清楚自己对父亲的感情到底如何。
他那时候一方面觉得自己吃他的喝他的,还伸手要钱,应该感恩;
但是另一方面又对史太公老是给自己压力而感到不满。
然而现在,他终于明白了真正的父子情应该是什么样的。
小时候一桩桩一件件的小事,全都浮上脑海:
——母亲让他读书,父亲嘴上不情愿,但是当晚就卖了粮食,给他交学费;
——放学后自己想帮着干农活,父亲不让,说你复习功课去吧;
——史进受到先生表扬,父亲带着他进城,买小吃看杂耍;
——为了考太学,父亲数次抛下产业搬家;
——在东京自己偶尔虚荣,买点好衣服,回头跟父亲伸手要钱,从来没有被拒绝过……
想到这里,史进泪流满面,跪在史太公的病床前发誓:
爹,我爷爷活了60岁,我一定要你活过他!一定要让你安度晚年!
史进擦干眼泪,去敲开了会计科的门,说我的医药费一定交,不过要等到几天以后。
那人想威胁他说不交就不能住院,史进把眼一瞪,对方就把话咽了下去。
然后史进出门找了个公厕,拿着炭笔一字一顿地郑重写了个帖子,标题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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