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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言水浒03:东京往事篇(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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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知道我为什么要放你吗?“朱武问道。

史进摇了摇头。

“因为我跟你一样,也上过太学,也干过请愿的傻事——我们那时候在东京闹得可比这大多了。”

说到这里,朱武的脸抽动了一下。

当年他逃出东京以后,一路风餐露宿,受了不少罪。

与身体上的痛苦相比,他觉得没有人理解更痛苦。

一路上,他不停地跟给他提供食宿的好心人说着东京的惨状,但是没人相信。

脾气好的人就打个哈哈:“小哥,你确定你不是做梦?这么大的事,京报上怎么一句都没提?”

碰到脾气不好的,就当场把他赶出去:“公子慎言!我朝一向爱民如子,怎么会做出这种事情?!你莫不是受了辽国人的津贴,来蛊惑人心的?!!”

朱武最不能容忍的是有人这样说:“你要体谅朝廷的难处。如果这个事情真的发生过,那肯定是辽国细作(间谍)挑拨的!”

碰到这种人,朱武就会起杀心。

今天他跟史进提起这事,一来是为了套近乎,但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考验:只要史进胆敢把这事跟辽国扯到一起,他就要让身后的两百手下把这小子分尸。

好在史进的反应尚在可接受范围内:什么请愿?哪年的事?我怎么不知道?

“……我的腿就是那时候被禁军打断的,还好,我至少命没丢……这说来话可就长了,今天时间不够,咱们以后再讲吧。总之,你是个人才,这么把命丢了,太可惜了。”

朱武大概讲了一下当年的情景,然后开始揭开底牌。

“我算什么人才”,史进冷笑一声,“我TM就一废物。”

朱武说,你是个废物不假,但这并不怪你。

“你们这代年轻人,是国家有意制造的废物。”

“崇宁元年的事以后,朝廷总结了若干教训。

其中最重要的一条就是:年轻人、尤其是识字的年轻人,是变革的动力。

这些人太聪明,能量太大,必须予以削弱。”

朱武的意思是,大宋朝廷对年轻人的态度就好像是农民面对一头耕牛。

这个东西的力量太恐怖,用着不放心,但是直接宰了的话自己就要去亲自拉犁,不太合算。

所以朝廷采取了一个折中的办法,把牛变成阉牛。

“就拿太学生来说吧,以前能考上太学的都是科举精英,考上就能当官,他们在老百姓眼里是文曲星下凡;

这样的人带头跟朝廷过不去,上街说句话,就会从者如云。

现在呢?

朝廷用三舍法让太学生满大街都是,你们身份贬值;

朝廷倡导丰亨豫大,全国上下只认钱,你们的社会地位贬值;

物价飞涨,毕业即失业,眼睛只能盯着一日三餐,你们的理想贬值。

还有房价——买不起房子娶不起媳妇的人,你说话会有人当真吗?

这样你们的话语也变得一文不值。

当你活不起死不起,每时每刻为了明天而恐惧,没空想别的,朝廷也就安全了……

朝廷在我们那一代没有想到的方法,在你们这一代身上试验,很成功。”

朱武的声音越来越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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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我的出路何在?“史进的脸上肌肉抽动,面目狰狞。

“要么逃跑,作为逃犯过一辈子,要么跟我走,上少华山!”

“你要造反?你不是说在大宋没有可能成功吗?”史进问道。

朱武说,我不否认,现在的人不如我们那时候。

崇宁元年的事,彻底扼杀了大宋人的礼义廉耻。

当年的东京,各种各样的人都上街演讲,号召清君侧,打倒蔡京。

中午一到,老百姓家门洞开,争着给请愿的人送饭送水。

还有矿工罢工,商人罢市,学生罢课,东京的小偷甚至都罢偷了。

现在这种事根本不可能发生。

“但是另一方面,朝廷把世道弄得如此堕落,反而使造反成了一条活路。

就拿咱们的知县来说吧,今天你们才弄出这么点动静,他撒腿就跑了。

这说明什么?”

“说明……当官的不会再拿自己的命来保护朝廷的江山了?”史进有点明白了。

“沾边了,还可以再往深里想想。

第一,今天你们闹事的人数是不少,但不过是乌合之众,而且赤手空拳,战斗力基本为零,只要调厢兵弹压,绝对没有悬念。

但是你们却可以让知县弃印逃跑,太守调集重兵,他们为什么如此紧张?

只有一个解释:官员们在内参上了解到的国内形势,比咱们估计得的还要恶劣的多。”

史进不住地点头。

“这就可以引出第二个结论。

俗话说,疾风知劲草,板荡见忠臣。

可是,一旦大宋的内外危机爆发,大宋还有靠得住的人吗?

没有,从上到下,一个都没有。

真正替大宋着想的人,愿意为了大宋冒生命危险的人,都被大宋自己消灭了;

留下的却是知县、秦桧这样的墙头草,软骨头。

这是何等的愚蠢?!这已经不是剜肉补疮了,而是割肉养疮!

赵宋王朝的命运,早在崇宁元年的那个夜晚就已经被注定……大宋必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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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肯定吗?”史进被朱武一席话说得热血沸腾。

“我不知道。别人说我是神机军师,我不敢自比诸葛亮,但是平日里的决策还是对多错少。

今天,我愿意拿命来赌,我的这个预测是对的。”

“老大,不好意思,又接到个短信。”

朱武接过纸条一看,是县里都头写的:

“第一批只有二十人,都是临时工,可随意处置。弟上。”

紧接着四面就响起了敲锣声,呐喊声:

“不要走了史进!”

“史进你已经被包围了,快出来投降!”

史进好像对这些声响充耳不闻。

他死死盯着朱武,良久,终于开口说道:“如果还来得及的话……我跟你走!”

“好!只要咱们今天能把这些官差全杀了。”

史进站起身来,握紧了刀柄。

四周的无数火把迎着晚风不住地跳动。

仿佛史进年轻的心脏,仿佛朱武重燃的豪情。

后来的故事我们都知道了,那就是史进跟朱武等人把这批官差屠戮一空,然后上了少华山落草为寇。

史进在山寨时,每天完成了打劫的工作,都会在夕阳里独自坐在山崖,回想起在太学的日子;

那时候,他的父母俱在,每年史进放假回乡,老两口就会一起到村口翘首等待那个让自己骄傲的儿子,又好象是在期待着幸福的未来。

朱武偶尔也会来陪他坐坐,讲讲当年在东京的一些旧事。

在他的诉说里,史进仿佛看到了崇宁元年的斜阳里,一群年轻人在筋疲力尽中跑到一条小河旁停下来,蹲在地上抱头痛哭,背景是当时亚洲最宏伟的城市。

这可以看作朱武,也可以看作是当时很多年轻人的剪影。

在自己的诉说中,朱武也想起了很多已经被忘却的朋友。

这些人本来意气风发,活蹦乱跳,却在一夜之间无影无踪;

或者关在某些地方,整日写一些交待材料以求少判几年。

写起这些事,虽然身在九百年以后,也觉得太惨了。

尾声

大观二年。

高俅呆坐在窗前,桌案上摆着华阴打黑经验的学习文件,以及王进依然下落不明的秘密报告。

旁边的墙壁上,“崇宁平叛”的嘉奖令依然贴在上面,只不过布满灰尘。

事实上,高俅深以这次行动为耻。

但是他也知道,自己没有别的路可走。

作为那个时代的年轻人,生来的命运就是接受世事的折磨。

高俅无法像史进一样反抗这个世界,更无法像阿骨打一样立志毁灭这个世界。

顺从,是他唯一的选择。

高俅想起,当年就是这份功劳,使得徽宗终于得以说服群臣,提拔他为殿帅。

按理说他应该感到欣喜若狂,但是知道今天,这种感觉一刻都没有过。

以前他经常YY,以后当了大官,要报答恩人,要报复仇人;

要衣锦还乡,让当年的街坊邻居看看自己有多么风光。

然而现在他才发现,这都是不可能的。

首先,东京的老房子都被拆了,当年的街坊也都不知去向。

更何况崇宁元年的事情之后,大宋的高官再也不敢不带保镖走到小巷里去。

恩人里面,苏轼死了,开妓院的老董死了,王诜也死了。

至于仇人,开封府的推官死了,柳大郎死了,唯一能找到的名字是当年打他一棍子的那个都教头王升。

然而王升也死了。

高俅本来要把满腔怒火发泄在他的儿子王进身上,没想到这孙子挨了一顿军棍就跑得无影无踪。

高俅忽然发现,自己在这世上既找不到恩人,也找不到仇人,甚至找不到故人。

面前只剩下一条凶吉难测、而又不知终于何时的仕途。

跟东京郊外的球场相比,这些实在很没意思。

他凭栏叹息道:这,不是我想要的。

盛夏的阳光里,一只蜻蜓好像被他的叹息声所惊动,振翅飞到湛蓝的天空里。

高俅眯着眼睛目送它变成了远处的一个黑点,仿佛又看到了年少时自己踢到高空中的一个皮球。

 

本章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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