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水浒04:武松篇(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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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于武松回乡的最后一种说法是这样的:他遇到了天灾。
大宋是一个盛产人间奇迹的地方。
除了经济增长数字,春运也不例外。
官道上除了数百万回乡旅客,还跑着各式货车。
“纳粟秆草,牛车阗塞道路,车尾相衔,数千万辆不绝”(《东京梦华录》)。
除此之外,还有买不起车票徒步回家的人。
总之,在官道的某些路段,人马车辆会挤成一团。
后边的车拼命摇铃,朝着前边吆喝“动一动车!动动车!”
前边的车自己也动不了,无可奈何的在车尾高挂一个木牌,上面用红字写着一个“阻”。
这时候,太平车潜在的技术缺陷就会浮出水面——平时拉一节车皮,后边有两只骡子负责制动。
如今一拉十几节,后边还是两只骡子负责制动。
更何况为了加快车速,很多车把式都把后边的骡子也调到前边负责拉车……
总之,政和五年的某一个冬夜,随着一声巨响,一列二十节车皮的太平车失去了制动,从山脊上冲下来,带着巨大的动能跟前边的车发生追尾。
车厢像纸壳般被撕开,旅客糖豆一样撒了一地。
有人说,武松就在其中。
武松昏迷了不知多久,醒来时发现四周黑咕隆咚。
由于四周都有人当肉盾,他没受什么皮外伤,只是头晕目眩,四肢无力。
远处忽然出现了一片灯笼,武松想呼救,却发不出声音——由于车上没法上厕所,他上车后就没敢喝水,嗓子早就哑了。
这时,传来了一阵掌声和口号声:
“认真学习贯彻抢险救灾的文件精神!”
“多难兴邦!”
“坚决保证官道尽快恢复通车!”
然后就有一些厢军拎着锨镐鱼贯而来。
他们喊着号子,把车厢和尸体一起推到道路两旁挖好的大坑里,然后开始填土。
武松看到这情景,不知哪来的一股劲,跳起来钻林子逃跑了。
出了林子,就到了阳谷县境内。
总之,武松回乡的经历有多种版本,令人眼花缭乱,无所适从。
这其实是正常的。
在中国,只要你人红到一定程度,那么不管你干什么,都会冒出无数种解读。
只有你手黑到一定程度,你干过的事才只有一种解释。
好在这些版本的结局都终于一点,那就是武松到了山东阳谷县。
这样一来,我们的故事还能继续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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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到这里,我不禁有一种故伎重演的冲动,也就是说,武松的故事又可以重新开始:政和五年十月,武松返乡,结果被撂在阳谷县。
武松当时的境况很惨,又饥又渴,浑身汗臭,行李也丢了个七七八八——不是丢了,就是被偷了——只剩一根本来用来挑行李的扁担(当年施大爷写到这里时都觉得太寒碜,于是摇摇头给他换成了哨棒)。
再加上几天几夜没趟没睡,还不知接下来该怎么回家,一般人到这里就该崩溃了。
然而武松却完全没有这种迹象。
跟据水浒传记载,他没事一样找了家小酒店走进去,说道:老板,来两瓶啤酒。
世界人民都承认,中国农民的忍耐力可称天下第一。
取得这样的成绩,跟他们平时的生活质量是分不开的。
假如你去问问武松,你不发愁吗?
他可能会回答,这点事算啥,每年回家不都是这么过来的。
每年都这么不容易,你就不生气吗?
当然生气,不生气我能来喝酒吗?
关于武松这个人,可以介绍的其实还有很多。
他不光生了气喜欢喝酒,高了兴也喜欢喝酒。
说实在的,不管喜怒哀乐,他就没有不爱喝酒的时候。
这都是在柴进家养成的习惯。
如前所述,无论你是什么下三滥出身,只要到了柴进庄上,从此法律不敢管你,吃喝有人提供,而且不管你说什么蠢话,都有人装模作样的认真听取。
总之待遇跟两会代表差不多。
这种环境下,人往往会闲得无聊,要么半睡不醒要么胡说八道。
因此柴进的门客一个比一个能吹。
有几个同案犯,就说自己是第三世界领袖;
被公差揍过两顿,就说自己打败了世界警察……
总而言之,柴进家的氛围比较像天涯杂谈,在这里,名声就是硬通货。
武松就是在这个环境中一个默默无闻的id,长期潜水,积分是个位数;
偶尔鼓足勇气发言,回复要么是“9527”,要么是“少年,你太年轻了,你以为这个论坛上……”
看着别人飙红的帖子,他又是羡慕又是自卑。
时间一长,他就开始全方位向这些无赖靠拢,练起了吹牛。
然而装逼是一门艰难的学问。
想知道有多难,看看郭敬明写的东西就知道了。
更何况武松的先天条件压根不适合这一行。
首先,由于生活层面太窄,他没什么拿得出手的经历。
很多人以为,吹牛无非是无中生有。
其实这是误解。
吹牛需要的恰恰是阅历。
比如说,“放弃西方国家优厚生活条件”的,至少要有被西方国家驱逐出境的经历;
“拒绝资本家高薪聘请”的,起码得有在国外一个本科读十年然后找不到工作的经历。
再举个例子,鲁迅日记中的“洗脚”是不是指性生活?
专家们争论几十年,没有结果。
后来改革开放了不到二十年,再没有人对此存疑,除非你不知道洗脚房是干什么的。
所以说实践出真知。
除此之外,武松还有生理上的短板。
从前边的叙述你可能也看出来了,他这人老实得有点不正常,脑子大概先天性有点迟钝。
此外他还脸皮特薄,往往嘴还没张,就先满脸通红,一身大汗。
说不了两句还经常警惕地停下来问问别人“你是不是不信?”
出尽了洋相。
好在武松通过不断的摸索,终于找到了成功的诀窍,那就是喝酒:
喝酒时谁都会脸红,喝多了数九寒天也会出汗,这样一来他的紧张就被掩饰了。
久而久之,武松对酒产生了巴普洛夫式的依赖:一开始是吹牛的时候要喝酒,后来发展到一喝酒就想吹牛。
再后来吹不吹牛,都要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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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武松来到阳谷县辖区的景阳岗酒家,本意是想喝着酒稳定一下情绪,想想下一步怎么办。
可是一沾酒,他的瘾就犯了。
于是武松就好像摸石头上瘾忘了过河的人一样,完全把“下一步”抛在脑后,一口气喝了三碗,还接着要。
偏偏店家却不给他了。
“客官,这酒是劲太大,喝多了就要趴下。”
结果武松大怒,当场撒泼:“我又不白吃你的!休要惹老爷性发,通教你屋里粉碎!把你这鸟店子倒翻转来!”
相信几乎所有人读到这里,都会为武松到底是个什么人感到疑惑。
如前所述,武松为了克服吹牛时的紧张心理,逮着酒就喝。
但他其实是不能喝酒的。
不管自焚讨薪是不是他逃到柴进家的直接原因,但那件事的确很直接地给他带来了工业酒精中毒后遗症。
又经过数月狂饮,这个病根算是落下了。
据说武松喝醉后,最喜欢自顾自傻笑,逢人便问:你知道我是谁?
别人告诉他你叫武松,他就拍案大怒:胡说,我怎么觉得我应该姓李?!
——你真的姓武!
——妈的你敢不信俺说的话?!
当然了,具体到景阳岗这件事,也不能全怪武松酒后闹事,店家的做法的确有不妥之处。
我还是小学生的时候,也觉得武松蛮不讲理。
后来自己也抽烟喝酒了,终于开始理解了他的怒火。
想象一下你上了烟瘾,走了好半天终于看见一个小商亭,结果店主说,烟可以卖给你,但是打火机不卖。
换谁谁都要发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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再后来我去了一趟上海,见识了不少南方同胞,又觉得这个故事可能还要复杂一点:
景阳岗老窖据考证要么是酿酒,要么是早期蒸馏酒,度数顶多在30度左右。
武松的酒量不小,三碗应该不够。
但是也不见得很大,能连喝十八碗。
他正好能喝三碗半。
不料他提出再要半碗时,却被店小二白眼一扫:没酒了。
店小二这么说的原因也很简单:武松的外形是在太寒碜,小二觉得这人显然是兜里钱不够,想白喝半碗沾点小便宜。
结果他不悦的表情触发了武松酒后的第二症状。
我们知道,武松清醒时,基本是个顾不上要脸的贱民。
他在精神层面的追求不高——当然也不是最低,在建筑工地大概排倒数第二——倒数第一是拉砖的那头驴。
什么男儿膝下有黄金、什么君子有所不为,什么不食嗟来之食、什么士可杀不可辱,对武松来说都跟放屁一样。
他只顾得上惦记干活时别出事故,年底能不能拿到工钱,过年回家车票好不好买……假如能拿着工钱顺利回家吃顿年夜饭,就算人生目标基本达成。
然而喝上两斤白酒之后,武松忽然发现,自己原来也是有理想的!自己原来一直期望变成另外一种人!
这个人清醒时说不清该是什么样的,但是一旦喝醉,形象就无比清晰:顶天立地,无所畏惧,自信自尊……
那天在景阳岗,他看到店小二的表情稍有不敬,立刻就不干了:你是不是看不起俺?你是不是觉得俺没钱?告诉你,俺有的是钱!你有多少酒?都给俺搬上来!要不就弄死你!
这些话可不是虚言恫吓,武松酒后的第三个症状就是迷信暴力。
如前所述,武松喝醉时,会变成个神圣不可侵犯的刺头。
按照现在某些国家的的价值观,人本来就应该是这个样子。
但是宋代的中国人明显不这么看。
那时候的人喜欢从历史的角度看待人和事物。
比方说,你一身名牌出现在我面前,我不会上去问你:哥们做什么生意发了?兄弟给你供货怎么样?
而是要一脸不屑:尼玛当年你还给在路口修鞋呢,牛个屁!
再比方说,有个小国,就说西夏吧,突然崛起了,打得大宋找不着北。
大宋人不去探讨西夏为什么变强,而是在家里关起门来痛骂:尼玛你当年向我们称臣,叫我们爹!你打我这是忤逆犯上,畜生不如!
同理,柴家庄的混混们看到武松酒后忽然不好欺负了,也会破口大骂:尼玛你晚饭前明明是个SB啊,凭什么老子不能接着笑话你!
这样一说,武松就会一拳打过来。
酒精不光降低了他的思考能力,同时还把他的忍耐能力拉低到了正常人的水平。
武松虽说偏瘦,但是肌肉都像藤蔓一样,结结实实地缠在骨头上,非常有劲。
一旦动起手来,柴家庄还真没几个对手。
一年下来,打伤过不少人。
因此施大爷委婉地说,武松在柴家庄人缘不好……
总之,那天景阳岗的店小二被武松吓坏了,赶紧照办。
于是接下来武松就面对满满当当的十几碗酒犯愁:喝吧,太多;不喝吧,又会被人笑话。
最终他觉得,不能让人看扁了,捏着鼻子把十八碗酒全喝了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