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水浒04:武松篇(三)
以武大搞调查为例,他的态度就很成问题。
首先他不是一家家地丈量,而是觉得谁日子过得太好,就去量谁家的地——不难想象,第一批被选上的就是他们家的债主。
第二,武大其实不具备相关知识,根本不会丈量,于是他就用死缠烂打的工作方式来掩盖自己的无知。
只要有一块石头压到地界,他就会兴奋地在小本子上边念边写:侵——占——农——田。
看到谁家的田地比想像的大,就直接写:隐——瞒——田——产。
假如地主不干,拿出地契前来争论,武大就会很不高兴,在本子上记下“抨——击新法”,然后拉下脸来反问:你怎么证明地契不是你伪造的?
对方叫来卖家作证,武大依旧有理:你怎么证明这人不是被你买通的?
卖家又叫来保人,武大就会仔细盘问:
——你收了多少中人费?是用什么通宝支付的?元佑通宝和绍圣通宝各多少枚?这些钱用什么颜色的绳子串的?
——红的?哈,你上次怎么说黑的?!
这样反复问几次,保人就会满头大汗,开始怀疑自己是否真的在这世界上存在过……
可能你要问,假如保人还有保人呢?这样闹下去不就没完了吗?
不要瞎操心,大宋的法律早就杜绝了这种可能性。
遇到这种情况,武大就会兴奋得满脸通红:
“四人以上集会,就属非法!非——法——结——DANG,图谋——不轨!”
就这样,一个月后,一份武家村元佑党人名单就出炉了。
村里几乎所有的中上等户基本都榜上有名。
武大家的那些个债主更是一个都没漏网。
这些事连一向政治正确的施大爷都看不下去了,在水浒中委婉地批评道:武大此人“头脑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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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大至今对那些日子魂牵梦绕。
他不仅摆脱了所有债务,还分到了一份没收来的土地,成了光荣的自耕农,朝廷口中的“变法积极分子”。
眼看着一批批榜上有名的元佑DANG人家破人亡,被戴上高帽子游街批斗,村民们对他的态度也变得毕恭毕敬,不再直呼其名,而是改口叫他“武大郎”——“大郎”这个称谓在外人叫来是一种尊称,大概相当于“老大哥”。
虽说没有直接弄到钱,但是武大并不在意。
相比这种被看重、被敬畏的精神享受,钱太低级了。
不过好景不长,老大哥武大发现自己错了。
首先,朝廷好像觉得自己的贡献不大。
据说知县接见全县积极分子,说了数声免礼平身之后,当场批评武大:为什么不站起来?当了几天泥腿子头就不拿本官的话当回事了?
得知他其实站着也这么高,知县一脸不屑:如此仪表,当官岂不是有损县里形象?
结果武大没当上保正。
第二,他发现有了地意义也不大。
在精神上觉得自己高人一等,并不代表他就真的长高了。
农活依旧干不了,武大于是想出租土地,但是村民们的反应很奇怪——买可以,给你当佃户,嘿嘿,怕是不行。
这其实中国农民的生存智慧之一,那就是跟民怨极大的政治新星保持距离,以免以后被牵连。
于是武大很快又变得一贫如洗,地也卖掉了大半。
这时候再去借钱,却发现连这条路都断了:借贷成了官府专营,利息一张嘴就是四成。
民间虽然还有人偷着搞,但是谁还敢借给他呢?
武大只好把武松打发出去打工,自己又沦落到偷东西度日的境地……
武家村的人都记得,那些年田间地头经常回荡着武大对未来真诚的呼唤:
“运动喽!运动吧!你娘的啥时候再运动啊?!”
以上这些事发生在十二年前,武松都亲身经历过,也知道哥哥在家乡名声不好。
但是他没想到乡亲们办事这么绝。
于是他火冒三丈:“哥你说,扒咱房子的都有谁?俺去找他们算账!”
武大却毫不生气:“都是过去的事了,我们要正视历史,放眼未来……再说咱家还因为这事得了便宜呢。”
“怎么说?”
“征地了!”
早在好几年前,就有消息灵通的人说,有人看中了武家村的地,不管耕地还是住房用地,全部要买下来。
那时候,武松每次回家过年都跟哥哥天天去村口转,盼望着开发商能正月加班,来把地一买,自己也就不用回城打工了。
村里其他人的心情也跟武松差不多。
家家户户地也不种了,牲口也没心思喂,一门心思搞旧屋改造。
就连村口一百多岁的老鳏夫也重拾泥瓦匠手艺,把自己的小屋加盖了四层,成了一个碉堡一样的东西。
武大自己干不了这活计,武松又只有过年能回家十几天,天寒地冻,没法动工。
于是兄弟俩就想,反正不知哪天才能轮到本村,到时候再说吧。
没想到这事说来就来,不给人时间准备。
“可惜了,我不在家,要不也加盖几层。”武松高兴之余,感到一阵内疚。
“没事没事,要多拿赔偿,不一定要盖楼。”
武大说,征地的开发商不来不要紧,来了之后工作态度很积极,开出六百文一尺的价位就让一个月内搬迁。
村里的人嫌少,说这地盖成房子,起码卖六千文一尺,于是拒绝搬迁。
开发商挨家挨户做工作,一无所成,还挨了不少骂。
这时他们看到有人居然不用劝说就主动把自己房子拆成了一堆瓦砾,激动的差点哭了,当场把武大鉴定为拆迁积极分子,给了他八百文一尺的优惠价。
“算下来,咱家拿的是最多的。那些泥腿子听说坚持了仨月,最后开发商急了,雇了厢军,把房子全拆了不说,还打了不少人。”
武大跟武松边走边说,说到补偿金的事,正好也到家了。
“大哥,这……这是你的房子?”
武松面前矗立着一间草棚,完全由各种垃圾组成,还不如他住的工棚呢。
“大哥,不是有补偿金吗?”
“钱?那钱早花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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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大拿到补偿金后,成了富裕的失地农民,搬到了清河县城。
没多久,武家村的乡亲们也尾随而至——他们都鼻青脸肿地认了命,拿了钱离村进城,并且按照老习惯扎堆住在一个小区里。
进城之后,大伙普遍反映生活很无聊。
由于手里钱看起来不少,没人想到去工作(再说了,就算找也找不到),于是他们一个个白天忙着打麻将,晚上忙着跟老婆打离婚。
武大没有赌瘾,但是他觉得自己好不容易成了有钱人,不跟着玩两把有失身份。
于是三个月后,他就欠了一屁股债。
为了躲债,只好逃到阳谷。
也有人说,武大迅速回贫跟赌博没有关系。
他到了城里才发现,这里生活成本高得惊人。
在农村不值半文钱的青菜豆腐如今都贵得吓死人,还不停涨价。
在阳谷生活不到一年,武大手里的赔偿金就见底了。
这时候他想回农村种地都不可得,只好四处流浪,以收废品为生,一不留神就在阳谷遇到了武松。
不管怎么说,武大在城里混得很惨,住的也跟狗窝差不多。
推开那扇破烂木片组成的门,武松就闻见了一股刺鼻的霉味。
进了屋,武大三下两下把床上的破烂推到地上,腾出地方,让武松坐下,自己去烧水泡茶。
等水烧开的空,他嘴里就没闲着,一直在骂骂咧咧。
——他娘的城里有什么好,什么都贵,这么个狗窝还不让白住,租金天天涨,菜价天天涨……
——他娘的这社会,人人就知道钱!你想当年自打传出了买地的消息,村里还有几个人好好种田?几个人想着养鸡养牛?人人都在加盖房子,等着卖地……全国都这样,粮食菜肉能不贵吗?
——他娘的奸商,就知道吸农民的血!咱们手里有几亩地,就被惦记上了,软的硬的给你弄走!把咱命根子一样的地买走,给的钱猛一看不少,结果物价飞涨,咱才知道,得到的是废铜烂铁啊……放到崇宁年间,老子把他们全打成元佑党……
武大这些话武松听不太明白,不过作为后人我要承认,他的分析有点道理。
当时大宋农民的境遇就是这样。
他们手里有地,朝廷或者朝廷的亲戚们就会想方设法买走搞房地产。
随着农田里的楼房越来越多,耕地越卖越少,农产品价格也就越来越贵。
再说用来买地的钱也不是正经渠道来的,而是朝廷临时加班铸出来的。
因此进城农民早晚要发现,跟物价相比,他们卖地得来的只是一堆废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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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打量着这个垃圾堆,心里一阵阵刺痛。
“大哥,我手里也有点钱了,要不你今后去市场里卖菜?”
“卖菜?嗨,我刚到这里时也干过两天,赔钱的买卖。
去市场卖吧,摊位费一天就二三十,没有熟人还把你分到几角旮旯的位置。
不去市场卖吧,巡检三天两头来街边扫荡,见什么抢什么,抓着你连货带车全锅端。”
“哥,你被没收了什么?俺说不定能帮你要回来……”
“要回来?别傻了,早让那帮王八蛋批发给熟人了。他们从来不登记,也不给收条。我好几次到巡检大队去,想交点罚款把东西换回来,人家根本不理我……”
说到这里,水烧开了。
武大找出珍藏的破瓷碗,要给武松点茶,结果手一滑,碗摔在地上,成了碎片。
他的情绪借着这件小事,彻底失控了。
他指天画地,破口大骂。
——变法,变你娘啊?!变来变去,富的更富,穷的更穷!
——狗日的王安石,改什么制?!改得农民没了土地,当官的没了廉耻!到处都是贪官污吏,变着法的弄些条例、规定,还不是为了敛钱?!不让老百姓活了?!
——还有狗日的朝廷,老子当年不要命不要脸不怕得罪人给你卖命,完了事就把老子一脚踢开,自生自灭,真不是个东西!
武大发泄完了,好像把浑身的力气都用尽了,萎顿在床上,垂着头不再说话。
良久,武松才发现他是在暗暗抽泣,喃喃地说着一些难懂的话:
“还是崇宁元年好啊,大家都一样穷……”
“皇上,一亿人口,再不斗国家就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