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妖言水浒04:武松篇(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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武松狐疑地走在回家的路上。

他觉得很奇怪:不再担任?这是要给我换工作了吗?什么时候去新单位上任?这期间工资发不发?

没想到一进家门,真正的震惊才迎头打来:哥哥死了?!

问潘金莲怎么死的,她说是“心疼病”。

武松当然不信。

于是第二天,他开始自己调查真相。

然而他发现自己此时要办成这事,困难重重。

首先,原来对他言听计从的跟班士兵已经被换掉了。

新来的这俩与其说是随从,不如说是监视。

武松走得远一点,他们就赶紧上来劝阻:大人,出来时间太长了,请回吧。

另外,以前笑脸相迎的街坊邻居也对自己避之不及,偶尔抓住一两个,都死活闭口不言。

走开之后,还能听见背后传来的窃窃私语:

——看来真出事了

——肯定的,他哥都自杀了。

武松终于明白“不再担任”是什么意思了。

武松在忙活这些事的过程中,对哥哥的了解越来越深。

其中很重要的一点是这样的:他终于明白了武大为什么那么贪得无厌。

这是一种遗传了千百年,每个农民与生俱来的恐惧——对饥饿的恐惧。

就好象村里人人都知道丰年要屯粮,以免荒年被饿死一样,如今被赶进了城,大多数农民依然积习难改,抓住每一个机会囤积一切有用的资源。

只要有了钱,他就盘算着用来买权力。

手里只要有一点权力,都要用来囤积钱。

不这样做,他们就没有安全感,活不踏实。

这是一个悲哀的习惯——好好的人,偏偏要像松鼠一样活着。

更悲哀的是,武松发现这种做法才是对的。

比如说吧,面对不肯开口的街坊,武松就后悔自己当初没有好好利用权力。

要是当初自己多抓权,还会被县太爷这么轻易的拿下吗?

要是自己还在位,这些市井小民敢不开口吗?

哪怕当初多搜刮点钱,现在给点好处费,也不至于连个来龙去脉都问不出来!

这年头,有机会的时候不捞够,转头你就一无所有!

当天晚上,武松一个人坐在漆黑的房间里,压低声音哭了很久。

在悲痛和狂怒中,他的思想开始逆转了。

他觉得以前的人生观和世界观都应该推翻。

以前城里人张口闭口说农民素质低,农民目光短浅,农民不识大体,武松虽然不爱听,但是内心深处是多少有些认同的。

然而现在,他强烈感觉自己被欺骗了。

城里人素质高?放屁!

你们也是只关心自己的一亩三分地,各扫门前雪;

你们也是没事就家长里短,蜚短流长;

你们也是帮亲不帮理,帮权不帮亲;

哪有什么市民,大宋就是个大农村!!

城市好?放屁!

以前在农村,每个人都生活在别人的打量中。

这种人情社会平时在约束你,然而到了出事时,还能提供一种依靠。

村里随便两个人仔细叙叙,都能攀上亲戚,虽然哥哥人缘不好,但是人命关天的大事,会有人不知道吗?会有人不说话吗?会有人不管吗?

然而到了城市,这就不再可能。

在这里,你只能靠你自己。

变法好?放屁!

以前的农民遇到冤屈,被逼急了还能聚众闹事,集资京控,甚至起义造反。

但是在这新时代,离开了土地和宗族的大宋农民,力量也就相当于一只蚂蚁,只能在城市这个高楼大厦构成的丛林里胆战心惊地活着,规规矩矩地自生自灭。

这就是大宋农民的宿命……

然而就在武松绝望之际,一个敲门声却响了起来:武都头在家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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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天晚上来敲门的是武大的唯一雇员,郓哥。

武大虽然是初次当老板,但是当得很老练。

他已经很久没给郓哥发工资了(其实就是几个免费炊饼)。

后者饿了几天之后,听说武松回来了,就抱着一丝希望上门来讨要拖欠的炊饼。

结果就被武松揪住了:快说,俺哥哥到底怎么死的?

有关武松整个人的世界观,还有补充说明的必要。

作为一个农民,祖祖辈辈都看着两样东西的脸色活着,土地和官府。

如今虽然无地一身轻了,但是对官府的敬畏还是遗传了下来。

武松迄今为止履历上有两个亮点,一是打死老虎,二是得到了知县的赏识。

他明显更看重第二点,在外自我介绍都是说“阳谷县都头武松”。

换言之,武松对官老爷的态度基本是这样的:

如果官府欺压我,我会背后骂娘。

但是如果官府能接纳我成为其中一员,我会当面叫爹。

结果这个再生爹让武松失望了。

武松带着人证去县衙告状,知县的态度十分敷衍:

什么?潘金莲西门庆通奸杀人?

认识不算通奸,带套不算通奸,没怀孕不算通奸,怎么着都不算通奸。

武大遗体七窍流血浑身青紫?

抑郁症吧,自虐性自杀吧……

知县这么做也有他的道理:西门庆让出股权之后,知县也就成了他的合伙人。

他自然没有理由为了一个弃子跟自己的企业过不去。

不过话说回来,阳谷知县只不过没帮武松而已。

后来在孟州,武松的遭遇的可就不止是失望那么简单了。

那时候,他已经没有了什么梦想和期盼,只想在都监府里当个闲人,浑浑噩噩度过余生。

因此他很感激把他当门客养着的张都监。

然而他又感激错了。

张都监把他请到家里来,就是为了要陷害他。

最终,武松被栽上惯偷的罪名,刺配恩州。

如同知县,张都监一样,很多人都低估了武松这样的农民。

以为他们头脑简单,懦弱可欺。

其实,别的阶层的中国人,平时喜欢自命不凡,但是走投无路的时候容易屈膝投降。

偏偏平时活得很卑微的农民不这样。

他们一旦确认自己没有什么可以失去,就会不顾一切。

不管站在对面的是一个人还是一个国家,他都会奋不顾身地扑上去。

招惹这类人是最不理智的行为。

可惜每隔三百年左右,总有人忘记这个规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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阳谷县紫石街的街坊们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饭局邀请:武松请他们去家里吃饭。

关于这些街坊,还有必要介绍一下。

紫石街住着开银铺的姚二郎姚文卿,开纸马铺的赵四郎赵仲铭,卖冷酒店的胡正卿,卖馉饳儿(类似馄饨的一种食品)的张公张老头,等等。

都是些安分守己的小生意人,说不上富也不算穷,说不上好可也不算坏。

武松发迹的时候,他们对他笑脸相迎又敬而远之。

武松被免职之后,他们对他冷若冰霜,惜字如金。

施大爷推测说,这是因为西门庆给了他们封口费。

其实没那么复杂。

大宋的普通百姓一向安分守己,只要不侵犯到自己的利益,就光知道埋头赚钱,谁死都和自己个儿没关系。

因此,根本没必要给封口费,他们根本懒得掺和。

就算有个把嘴贱的,只要恰到好处地给他一个眼色,放一个小道消息,他就会回家越琢磨越害怕,最后自己关门闭户,等事情过去来才敢出来。

当然了,这些人还有另一个特征,那就是一旦侵犯到他的利益,他就会叫得比谁都起劲。

这时候才是给封口费的最佳时机。

比如说,经营殡葬业的何九叔听说潘金莲要把武大的尸体尽快火化,就不干了。

凭什么尸体整容你不要?

配套花圈你不要?朝廷安全认证的黄纸你不要?阴宅你也不买?

你懂不懂规矩?套餐服务哪有零卖的?

于是他就嚷嚷起来:你家男人是不是死的不明不白?

何九叔敢闹,也是仗着自己不是一般的生意人——他是个团头(居委会主任),半个衙门人。

这时候西门庆不得不亲自出马,给了他套餐的钱,说,爱怎么烧怎么烧吧。

何九叔立刻就不说话了。

要把这么一群人弄来趟浑水,按说不是件容易的事——其实只要不是傻子,都不好请。

请换位思考一下:假如有一天你的家门被敲开,门口站着前派出所长和两个荷枪实弹的警察,你问什么事,前所长说“双规期间寂寞,请你去宾馆吃顿饭”——你会去吗?

或者敲你门的不是前所长,而是盛传被举报的现任所长:你,跟我走一趟!——你难道不会有个念头:他是不是要查举报人啊?

脑子笨的人会当场装死,机灵点的恐怕还会哭天抢地,酿成群体事件。

好在武松采取了不同的对策。

对于熟悉的邻居,他披麻戴孝地上门去说:俺大哥今日做法事,有请各位高邻来参加一下。

对于关系一般的邻居,武松直接去敲门,说,本月的管理费提前收,都到俺家去交一下。

王婆那样的,武松就知道来软的,比如说,王干娘,俺大哥的丧事你费心了,今天请你吃饭。

至于何九叔这种软硬不吃的,他就直接掏出刀子:今天你去也得去,不去也得去!

终于,大约中午时分,街坊们都到齐了。

武松费这么大力气把这些人请来,水浒上说是为了取证词。

这是不了解农民的表现。

武松这样的农民平日里好像很崇拜法律,动不动就要告状鸣冤,但是一旦决定“去你妈的拼了”,是绝对不肯走法律道路的。

武松找这么多人,初衷非常简单:他要杀人,而且要杀得“热闹一点”。

“欠哥哥一场风光的婚事,那就在报仇上弥补一下。”

农民一旦想开了,杀个人的性质不过是一场红白喜事那么简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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