妖言水浒05:清风寨篇(一)
宋代的军制有个奇特的地方。
禁军是人人争着进的热门单位,厢军则相反。
因为它主要由罪犯组成。
但是近几年,这个情况似乎有变化。
“燕顺你也同意?你当初不是整天说再也不穿那身皮了?”
燕顺叹了口气:有什么办法呢?我还会干什么?在外边混口饭吃太难了。还是铁饭碗好啊。
王英解释说,他们几个外地人,在这里混得不易。
“今天劫了大哥你,一是天数注定,二是我们快穷得揭不开锅了。”
尝试了几乎所有行当之后,他们最近开始组织卖血——众所周知,人血馒头是我国独立开发的治疗肺结核良药。
好在没有大夫规定,人血必须是死人血。
“天天拿锥子给自己放血,那滋味不好受。我们就抓人入伙,放他们的血。”
“这买卖省力,不过收入时好时坏。”
“可怜的是郑大夫,有时候实在没收入,不惜去做鸭子……”
“还行,也算劳逸结合吧……”
4
宋江不再跟他们谈这些,转而说起自己的事情来。
这是在衙门多年养成的习惯:如果别人混得不顺,千万不要表示同情,或者替他出头。
那样会得罪人,甚至出力不讨好。
最简单的办法是在他面前说点自己的倒霉事。
于是宋江说起了自己被通缉的事。
没想到一聊起这个话题,气氛陡然热烈了不少。
王英首先站起来敬酒。
“宋大哥,不瞒你说,当年我们哥几个对你,嘿嘿,还真有点瞧不起,觉得你就知道月底收个水电费什么的,现在才知道,我们真是瞎了眼哪——连阎婆惜那泼娘们都让你先奸后杀了……”
燕顺也给出了专业凭价:“那娘们一身横劲,这个活我都干不了……”
郑天寿竖起大拇指:“宋大哥才是真人不露相。别看平时装得像个正常人,其实品位非同凡响——是先奸后杀还是先杀后奸?”
据水浒传上说,清风山三个英雄里,只有王英是个好色之徒。
这是不对的。
三个人都是如假包换的淫棍。
燕顺和郑天寿的好色有精神方面的原因,王英只不过被他们影响而已。
一个佐证就是:燕顺的武功能力并不突出,却稳坐第一把交椅。
这是因为他们对能力的定义跟常人有所不同。
那天三人不顾宋江的百般解释,一致决定山寨的头把交椅由宋江来做。
“论技术,论胆量,论经验,这个位子非宋大哥莫属!”
“有宋大哥这一身本事,还愁兄弟们没碗饭吃?”
“把那小娘们押上来,让宋老大给咱们做做现场示范!”
宋江费了好大劲才推掉了这场演出,并且认为强奸民女是江湖大忌,劝他们也不要干这事。
对于这个论点三人商量了一下,结论是轮奸民女不是江湖大忌,因此没什么关系。
这时那个女人冲宋江喊了一句:“好汉救我,我官人是清风寨知寨!”
5
宋江跟王英他们商量,说这个女人是自己好友上司的老婆,能不能给个面子,放了她。
三人没有反应。
因为他们都被吓傻了。
所谓知寨,其实是俗称,真正的官名应该是巡检。
也就是相当于今天的武警大队长。
因此王英等人的脑海里不约而同地浮现出自己被巡检士兵当成京控户对待的可怕情景。
然而宋江却劝他们说,没事。
“第一,你们没把这女人怎么样;第二,我跟他们副知寨花荣是老相识,给你们说一说,不但没罪,说不定巡检还能直接给你们点活干。”
三人对宋江的话深信不疑,于是就把这女人双眼用黑布蒙住,并派了几个小喽罗抬轿把她送下山。
宋江亲自给她松绑时,那女人不停地道谢。
宋江说:“救你是应该的,绝对不是为了什么酬谢。回去告诉尊夫就行了。”
那女人下山后,王英问道:“大哥,你怎么认识那个花荣?”
宋江说我们以前是同学。你们也认识他?
“青州谁不知道‘小李广’花荣啊。巡检副队长,武艺高强,箭法如神!”
宋江听了很怀疑他们说的是不是自己认识的花荣。
关于宋江的情况,前面还有些地方没交代清楚。
比方说他上过武学(军校),这一条就普遍不为人知——当然他本人也很少提及——花荣就是他军校时的同学。
按照大宋兵制,武学毕业生可以直接授予军职,成为基层军官。
花荣的职业生涯就是如此开始的。
宋江没享受到这个待遇的原因是他没有毕业,中途退学了。
宋江说,军校的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
早上天不亮就要操练,平时要给老学员当牛做马,端茶倒水,兼洗内裤。
当然以上所有痛苦都不能跟见不到女人相提并论。
虽然学校里也有女学员,但都已被领导瓜分殆尽。
另外校规明文禁止异性学员并排行走,同屋吃饭,对话也不得超过四个字——据我所知世界上大部分军队都不希望士兵成为同性恋的,大宋似乎正好相反——这样的日子宋江忍了六个月,就再也受不了了。
总而言之,宋江成功地从军校退了学,回乡当了不入流的小吏,并宣称对此从未后悔过。
但那天在山上听说当初下铺的花荣如今居然混成了名将,他真的有点后悔了。
宋江在山上大约住了两个礼拜。
临走时王英等人亲自把他送下山来。
郑天寿塞给他一盒药丸,说:“这是我自制的神药,经过多次临床试验,效果非同凡响……”
王英似乎不大信任他的技术:“有毒吗你就送人?”
“梅毒。”
宋江听了,强笑着接过来,找了个没人的地方就扔掉了。
6
清晨,打开那扇透着潮气的木门,花荣盯着外面雾蒙蒙的世界,好像老僧入定。
“十年了,我X。”
他自言自语,长长地伸了一个懒腰。
三千多个日子在头脑里一闪而过,像飞驰而过的地铁。
闪完了之后,他得出一些不开心的结论,继续傻站在门口,怅然若失。
“大人,黄都监来了。”
“怎么又来了……”
花荣有气无力地摆摆手,让亲兵去通知伙房有关人员。
然后自己整理衣冠,朝外走去。
又一个雷同的日子开始了。
出操,体能,劳动,政治学习。
五天见一次肉,十天洗一次澡,一个月放一次假。
其它时间都在营房里练叠被子。
这个鬼地方每天天气也都差不多,不是雨就是雾,这样一来就很难记清日期。
大家在营房里聊起往事,往往七八个当事人都弄不清某件事是在那年发生的。
花荣也搞不清楚。
他只知道自己正在毫无价值地变老。
花荣还记得,自己当年投笔从戎时,是何等的慷慨激昂。
那时候他满脑子幻想,觉得自己起码官至横行(五、六品的武选官,属于高级武将),运气好了说不定还能成为不可战胜的一代名将。
然而几年之后,他就发现,自己连毕业分配都战胜不了。
武学的分配就像投胎一样,基本可以决定一个人一生的命运。
偏偏花荣在这个节骨眼上运气很差。
比如说,从薪资待遇来看,禁军最高,厢军次之,最差的是巡检。
花荣偏偏就被塞到了巡检。
三者装备上有云泥之别:禁军穿步人甲,厢军穿皮甲,巡检只能穿纸甲。
那东西屁都防不住,还死沉死沉。
因为它的原材料是各种来源可疑的废纸。
更可气的是某些纸上还有字。
第一次穿着带有“举而不坚”字样的纸甲外出执勤,花荣想死的心都有。
当然巡检也不是一无是处。
比如说,驻扎在大城市的巡检就比军队爽多了,翻墙出去就是花花世界。
没事还能找商号要点赞助什么的。
但是这种好事轮不到花荣。
他分到清风寨,整天除了树和猴子看不见别的。
野生巡检也分档次:有的驻地在边境,控制关卡,很有油水;
要是驻地附近有矿产或者其他什么别的资源,那就更发了。
这种部队可以肆无忌惮地搞走私、卖资源,反正军车没人敢查。
偏偏清风寨不管是离矿还是离边境,最少五百里。
十三不靠的巡检也分三六九等。
负责仓库后勤的部队,每天清闲得很,除了打牌就是打架。
偏偏清风寨这鬼地方由于跟青州军区离得太近,三天两头有领导来视察。
每次视察前全体官兵都要封闭集训,又是练队列又是搞卫生,临走还要送红包。
另外,清风寨还挨着驻泊禁军(宋代的禁军要经常更戍,不带家眷的称驻泊),经常有吃饱了没事干的长官安排兄弟单位比武。
这个比武不是比武艺,也不是比体能,甚至不是比队列,而是他妈比唱歌。
还不是比谁唱在调上,比谁嗓门大。
“妈的这是超级驴声选拔大赛吗?”
每次比赛完之后,花荣都觉得喊得头疼。
更可气的是吃都吃不好。
人家别的单位都是自己想吃什么就采购什么。
偏偏清风寨实行文武分治:一把手刘高负责后勤,种了菜按照市价两倍卖给花荣他们吃……
这种日子一过十年,花荣的激情已经消磨殆尽。
他只想赶紧离开这个鬼地方。
然而这也是不可能的。
大宋的军队里,像他这个级别的人想升职,不花个上百贯是不行的。
但是花荣家里没有钱。
自己搞钱行不行呢?
行。
要么你去城市里敲诈富商,要么你去边境走私,要么你去仓库偷东西卖,要么你去后勤种菜……
可惜这些事在清风寨没法干……
这种圈子绕了无数次之后,花荣心底里知道,自己恐怕要一辈子在这里度过了。